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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7頁

作者︰亦舒

我偷笑,她大概連吃飯如廁都抱著這種神聖的態度。

我跟她上樓,樓梯角放著許多瑰麗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錫制,一具具神采飛揚,詭秘十分。

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帶回來的吧。

老實說,我們唐人的十八羅漢何嘗不可怕,千手觀音第一次見到,一定嚇得做惡夢,所以我一下子便釋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開門,先見到書房與休息室,然後再見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邊有護士。

我第一個感覺是︰這個人應該躺進醫院里。

第二個感覺是︰他還活著?面孔如黃蠟制成的骷髏,眼眶浮陷,正昏睡。

苞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後悔,原來殷永亨並沒有夸張,他真的病重,真的隨時會得撒手西去。

我還以為他會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態迎出來,撥弄一下小胡子,以戲劇化的口吻同我說︰「哈拿,我兒一一」

我太樂觀幼稚了。

護士站起來說︰「他剛睡著。」

我駭然想︰他還會醒來嗎?

死氣已經籠罩了他的臉。

「什麼時候醒?」梅姑姑問道。

「約一小時後。」

梅姑姑厲聲問我︰「你會為他逗留一小時吧?」

我說︰「我會。」長嘆一聲。

真沒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

梅令俠殷勤的為我取來飲料,陪我說話。

「一一這屋子一共七個房間,我們住著一個護士,三個女佣,兩個司機,一個園丁。」他統計著,「你搬來住的話,最好選二樓對牢池子那間房,有落地長窗,比較舒服。」

我問︰「你在這里住?」

「我母親是寡婦,我當然跟舅舅住。」他理直氣壯。

我又問︰「你不去上班?」眼楮越睜越大。

「咦,舅舅病這麼重,家里沒個男人照應怎麼行,我還有心思去上班?」他朝我扮個鬼臉,「你怎麼多心起來?把我當作游手好閑的軟腳蟹?」

梅令俠自己說了出來,我倒不好意思,這個人不簡單,他聰明到極頂。

我說︰「我沒說要來這里住。」

「你怎麼好拒絕一個老人臨終的要求?」他詫異。

「他的病——不會好了嗎?」

「當然不會好了。」梅令俠揚起一條眉說。

我發覺戲劇化的是他,像大明星的也是他。

我們的共同點是在說起一個至親的老人的病不會好的時候,一點傷感也沒有。

他應該對這個舅舅有點感情。

「馬大呢,你不是有個妹妹叫馬大?」他問。

「你對我們家的事,仿佛很清楚。」我看他一眼。

「他?」我身後傳來一陣笑聲,「他對于異性最有興趣,哪怕是只異性狒狒。」

我轉身,怒氣上升。

這話恁地刻薄!我若不發作,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只母狒狒,如果回罵她的話,更加不得了。

這是誰?

她約莫二十七八歲,穿著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織出一只獅子頭,張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時髦,像時裝模特兒,特藝七彩化妝,發如飛蓬,皮膚曬成太陽棕,一臉的油光,一切走在時代尖端,不替自己留點余地,走到無路可走,便摔下來跌死。

她那種神情,半西不中,自以為史麥月兌,我有第六感覺,覺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則板著面孔。

梅令俠說︰「我來介紹——」

她揚一揚手,「不必,我知道這位小姐是誰。」

我腦中靈光一現,「我也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來,「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膽,與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訝異,「你不是粉艷紅的女兒?怎麼姓裘?」

「我的養父姓裘,我很敬愛我養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聳聳肩,坐在我身邊。

奇怪,她父親病重,她也一點戚容都沒有。

我細細觀察她。她這種樣子的女人在十五六歲時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十,略略發胖,雖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淪為粗糙,尤其是皮膚,她算是半個熱帶女,皮膚黑且啞,吃了大虧。

她也在打量我。

只見她蔑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不過一身米白,配平跟鞋,看上去像個女學生。」

我回嘴,「青萊蘿卜,各有所愛,至重要量力而行。」

「說得好!千萬別亂高攀,」她笑,「亂以為穿得起件把晚裝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

我點頭說,「多謝指教,我會永遠記在心頭。」

梅令俠在一旁笑道︰「嘖嘖嘖,唇槍舌劍,嚇死我。」

我笑出來,你別說,梅令俠這個人,真有他的好處,有用沒用,留在身邊叫他說笑話打趣調劑氣氛也是好的。

「你是留英還是留美的?」殷瑟瑟問我,「瞧你一副名士相,恐怕是美國生,是不是?」

「我是土生,」我說,「我沒有留學,我不愛念書。」

殷瑟瑟大大的詫異,「什麼?不是大學生?咦,那怎麼可以?亂七八糟都得念一個學士回來,管它是設計學、廣告學、狗屎垃圾,人有我有。」她笑,「但不能沒有。」

我回敬,「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這樣,寧可殺錯,莫可放過,管他是否瓖金牙說土話,總之身邊要有個人點香煙拉椅子。」

梅令俠拍著腿笑,「太精彩了,這等對白太精彩,到底是姐妹倆,嘩,勢均力敵。」

殷瑟瑟也笑起來,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我想男人會得喜歡這種女人,他們叫這種風情為「女人味」。但是她眼角已有皺褶。才比我大兩歲便似大了十歲八歲。

她打一個呵欠。

「你搬來住?」她問。

「不,我仍住自己的家。」

她剛開口,我剛預備接招,梅姑姑在我們身後出現,她說︰「哈拿,你爹醒了,快上來。」

我馬上跟她上樓。

就她一個人正視殷若琴的病,我對她不禁好感起來。

老人醒了。

他巍顛顛伸出手,「哈拿?」

他比我想象中起碼老二十年,我看著他忽然害怕起來。

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艷紅是那麼明艷照人一一她憑什麼看中他?沒道理。

梅姑姑說︰「你爹要握你的手。」

我假裝沒听見。

「哈拿,」老人懇求我,「走近一點。」

房間的光線很暗,我只得走近一步。

老人矇著眼,集中精神注視我,忽然他像見了蛇蠍一樣地跳起來,「你,你,艷紅,艷紅!」

梅姑姑連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艷紅的女兒。」

我頗為聳容,啊,他一直記掛她。

如果這次來見他的是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驚,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虛弱的問。

我點點頭。

他長嘆,「哈拿……」他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

我亦無語。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長耳朵听他,但是他又沒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驚。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經過無數風霜,包括戰爭,已在死亡邊緣,一切喜樂哀怒都應看通看透,還有什麼事可以令他們落淚?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鳥爪。

這難道是歉意的淚?

護士扶起他。

「你過得好吧?」他囁嚅地問。

我說︰「很好,媽媽對我們太好太好。」

「艷秋真是……」他喘氣。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畢業了。」

「你們是雙生兒?」

「是的,差五分鐘。」我微笑。

他很激動,我則很平靜,梅姑姑一直靜靜站在床邊。

「你……什麼時候搬來?」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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