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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與玫瑰 第16頁

作者︰亦舒

含笑想了一想,「他們有陽光。」

我們在小路上走著,沒說太多的話。然後我們叫了車子到米開朗基羅廣場。在那里可以看到整個翡冷翠。她坐在地上,一下子就把那條裙子弄髒了。

我說︰「天氣這麼美,風景那麼好,你為什麼不快樂?」

她含笑。

「是因為你想起了你沒有得到的那個人,是不是?是不是?含笑,你想他,只不過因為你沒有得到他,其實不是這樣的,即使你得到了他,你還是會不開心的。事實永遠如此,相信我。」

她含笑。

天暗下來了,天邊出現了第一顆星,她坐在我身邊,忽然唱起了一首童謠——「星兒亮,星兒明,今夜我見的第一顆星,希望我會,希望我能夠,得到我今夜許下的願望……」她的聲音是有點微微啞的,低沉的,正是我一向愛的聲音,我最恨女人用嬌嗔狀說話,因此她唱這童謠的時候,竟是這麼悲哀,仿佛真的把一切希望都寄在一顆星上。

我轉過了頭,不忍再听下去。

她自己不覺得,她說︰「我肚子餓了。」

于是我們去吃比薩餅,又是大家分攤的錢,我不與她爭,吃完了飯,我們喝了紅酒,意大利的紅酒通常質劣,但也顧不得了,我們還是一直走。高興的時候是什麼都顧不得的。

我說︰「我是視歸如死的,你呢?」

含笑說︰「不常常。有一時間,屋子里有一個我愛的男人,他猶如一顆大樹那麼可靠,我愛趕著回家,我大聲叫著他的名字︰‘比爾!比爾!威廉!’然後他就會開了大門出來,我跳進他的懷里,他常常說,我輕得像一根羽毛。他很高,很漂亮,很強壯,很有學問,他是我的教授,那段時間,我愛趕著回家。」

我听著,隔了一陣子問︰「他是那個陪你看《維納斯出世》的人嗎?」

她笑︰「耶穌!他才不是,他連畫是什麼都不知道,他是個科學家。」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我說︰「你的男朋友很多。」

「是的。但是他們都走了,我一定有不對勁的地方,我留他們不住。」她無可奈何的說。

「所以你不快樂?」我問。

她不響,只是笑。「有時候我寂寞,每一個人我都想,不寂寞,誰都不想,但是我一年起碼寂寞三百日。」

「那並不太壞,有人一年寂寞三百六十五日。」

「誰?」

「我。」我說。

「你認為鮑蒂昔里寂寞嗎?他的女朋友,是否有一張他所畫那樣的臉?」她問我。

「我不知道,我覺得但丁應該是寂寞的,他只見過比亞翠絲三次。」我說。

「那夠了。」她淡淡的說。

我看著她的臉,我由衷的說︰「是,夠了。」誰知道呢?我或者永遠不會見她第二次,但是我會記得她,我一輩子見著我父母,從來沒有好好的注視過他們的臉,有時候忽然一留神,有種恐怕感,仿佛他們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一輩子里都沒有見過他們。我最記不住的臉是我父母的臉,每次下飛機猛然一見,總是不知所措,他們大概也是吃驚的,所以在飛機場往往大家呆著,算是久別重逢的表情。真好笑。

「你涼嗎?」我問她。

「不涼。我不怕涼,」她說,「我也不怕寂寞,有一天寂寞離開了我,我會嚇死,哈哈哈。」

「游客應該開開心心的。」我說。

她靠在石欄桿上說︰「誰第一次做游客?誰第一次談戀愛?誰第一次接吻?有什麼好開心的?對不起,我講話一向如此,我這口氣是跟我後母學的,她死了,我的口氣卻改不過來了。」

「我父母早離婚,」我說,「一向由叔叔寄錢來。後來族人覺得叔父不可靠,便委托律師,我向往親生父母,但是後來發覺一般父母不是我想象中的父母,所以也就算了,他們各自結了婚,我有一大堆弟妹,認都認不清楚,也不同姓。」

「生命真奇怪,我不明白。」她說,「每個人都有很多故事。」

「不要去想它。」我說,「不想就好了。」

她微笑,「我認為你很對,我們現在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說,「可是見到了你,我很開心。」

「我也一樣。」她伸手出來,我與她握一握手。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跳舞,一個小地方,」我說,「很多年輕人。」

「我年紀不對了,不能去了。」她抱歉的說,「我不喜歡意大利,翡冷翠也不像翡冷翠。」

「你去過威尼斯?」我問。

她點點頭。

我們走下山去,找到一個咖啡座,其實時間並不晚,我叫了咖啡。「卡普青諾。」我跟侍者說。她說︰「我也知道,其實只有半杯,上半是泡泡。」

我說︰「我曉得你不喜歡意大利,但是你到底喜歡哪里呢?巴黎吧,蘇黎世嗎,都是很多人想念一輩子都想不到的,你卻不在乎。」

「我不喜歡這世界,我情願遷移往另一個星球。」她說。

她的口氣像個被寵壞的小孩子,但是那背後一定有說不明白的道理。我沒有追問。我看著她。她順手把長發束在腦後,用幾個發針夾起來了,一張臉完全像那個「春天」。在月亮下她有一種不近人情的美麗。

我說︰「不應該為一個男人生這麼久的氣。」

「我並沒有為一個男人生氣,我為太多的事情生氣。如果這世界對我不好,我有權生氣。」

我笑。世界對她有什麼不好?她有那麼好听的一個名字,住在那麼好的旅館里,在蘇黎世念書,有空到處旅行,又長得年青貌美,她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

她說︰「你不知道我的故事,自然不會同情我。」她停一停,忽然很溫柔的說︰「但是我也不要你同情。」

我淡然說︰「你當然有你的理由,我不會追究的,但是你看那顆星,還在那里,你快點許個願吧。」

「好,」她說,「我許個願,但願我永遠干干淨淨的,衣服每件可以穿很久很久。」

我笑了。我問︰「明天你上哪里?」

「回家。」

「香港?」我問。

「我世世代代住瑞士,不會回香港。」她說。

我間︰「咱們以後還能見面嗎?」

「我不知道,」她說,「我的教授騙我,他說我們總是可以見面的,他還舉了八百多個例子,證明有緣千里來相會。結果他與我並沒有再見。我也不在乎,也活下來了。」

「他多大?」

「四十。」

「他不是一個好人,竟欺騙小女孩子。」

「那也得小女孩子願意上當才行。我難道就那麼傻?」

「我白替你擔心了。」

「被騙,又一直讓對方以為真是受了騙,對方內疚,那才有趣。」

我生氣。「這是愛情嗎?這話該跟騙子去說,我還以為你是個看畫的女孩子,我不喜歡變戲法,我不懂玩游戲,我也不贊成,對不起。」

她並沒有生氣,她只是慢慢的說︰「我也是慢慢學乖的。」

「女孩子們都太乖了,所以我不敢結識她們。」我負氣。

她白我一眼,暗示我可以立刻回家。但是我的釘牢在椅子上,不願意動,我想問她要電話地址,又怕被她笑,我嘆了一口氣,我們還剩下多少時間呢?最多到天明而已,說不定她馬上就開口要回去了。

丙然她說︰「我得回去了。」

「我開罪了你,是不是?」

「沒有。我只是想回去了。」她說,「太晚了,旅館里的老頭子會不開心。」

「老頭子?」我一震,「是誰?令尊?」

「我丈夫。」

「你騙我!」我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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