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家明與玫瑰 第7頁

作者︰亦舒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還是有閑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張字看,我說︰「這麼好的字,現在這些人里,也只有你會寫了,咱們都不行了。」

「又算什麼?」她放下了筆。

我看她。

她的臉上,沒有快樂,沒有不快樂。她的丈夫是個做生意的人,經濟上是過得去的,不過視她為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優點,他是不會知道的,然而她還是嫁人。一個女人,靠自己雙腿站了那麼些日子,也該累了吧。

我沒有說什麼,至少她的臉是祥和的,溫柔的,美麗的。

三十二歲對她來說,還是年輕的,皮膚有一種深沉的,蜜糖似的顏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說︰「我是乘火車來的,我那輛小車子壞了。明天有一節重要的課要上,得趕回去。」

「真的那麼重要?」她問,「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節課非去不可。」我說。

「那麼你來了也等于沒來,並沒有參加我的婚禮。」

「來了就是來了,怎麼說沒來?我下午五點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強你。」

「還有,媽媽說他們的禮物押後著,等你回去了才給,因為我在此地不會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著。

我覺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終于結了婚,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如此高興的。有什麼開心呢?結了婚,也不過與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樣。

我坐到五點。

吃了很多點心糖果,從未沒吃得這麼多。她家的起坐間有落地長窗,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視著這個花園。

到了五點,我說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日,我不過是她一個不相干的遠房表弟而已。

我覺得很乏味。真的白來了。

況且她沒有送我去車站,我叫了街車。她站在門口,平房的門口是雪白的,她那件棉襖是紅的,我向她擺擺手。她進屋子去。

車子到了火車站,我買了票子,問是哪一列車站,服務員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車,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車。

然後我憑意識上了車,挑了個位子坐下,看看表,五點一刻,車子五點半就開。我閉目養神。真是白來了,她嫁得與所有的女人一樣,非常的開心,非常的慶幸她得到了買主。這使我非常的傷心。

火車移動了,我很疲倦,一小時零一刻鐘以後,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里睡一覺,然後醒來之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有時候睡一覺可以解決很多煩惱事,我閉上了眼楮。

火車移動著,移動著,移動著。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不娶,也是沒有希望的。況且她也變了,以前她是那種「天缺一角有女蝸,心缺一塊難再補」的人物,現在她只求住一間豪華點的平房而已。一個人是會變的,我不能要求她還維持十八歲的模樣。況且她不是一直微笑著嗎?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表,七點半。

七點半?

七點半!

火車還在動,我跳起來,怎麼可能?七點半?早就該到了,火車不過開一個多鐘頭就到黑池了,這輛車去什麼地方?我推開了窗門一看,外面都是黑的,只听得火車隆隆響。我跳起來,抓住了一個服務員問︰「這車去哪兒的?」

那人詫異他說︰「蘇格蘭,先生,蘇格蘭。」一副蘇格蘭口音。

我的媽呀,我幾乎吐出血來,蘇格蘭,我上錯車子了,怎麼會到蘇格蘭來了?我申吟一下,怎麼回去呢?我必需馬上下車。

我立刻走到車門去站定,問下一站的地點,結果他們說了一個小鎮的名字,我隔了十分鐘,便下了車。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什麼害怕或是憤怒,也沒有心灰。我很少踫到這種事情,迷了路,在蘇格蘭邊境,我要趕回黑池,明天有一節課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沒有著急。很奇怪,我沒有著急。

平常我是一個很緊張的人,可是這次我很冷靜。我再看看時間,最後一班火車已經沒有了。怎麼辦呢?叫計程車?沒有那麼多錢。順風車?站三個小時未必有人載我。怎麼辦?袋里有十鎊。

我站在車站上,風很緊,我拉了拉圍巾。

有霧。

我坐在長凳上。

然後我發覺長凳那一頭也有一個人坐在那里。

是個外國女人。

金色的頭發如一幅畫般,又如馬鬃,飛揚在風中霧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還顯得縴細。她轉過頭來,倒是一張清秀的臉,如一個女學生般,大眼楮是一種透明的淺色,是藍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燈又不明。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的大眼楮是無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沒有出聲。

她問我︰「等人?」

我答︰「我乘錯了車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麼地方?」她問。

「黑池。」

「我也乘錯了車。兩列車排在一起,一輛去黑池,我上了去蘇格蘭那輛,結果在這里下了車。」她聳聳肩。

我笑了,天下這麼巧的事。

她一張臉倒是很清秀的,沒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沒有搽得紅顏綠色。我嘆了一口氣。

我問︰「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說。

「我也在想。」我說。

「你是中國人?」她問。

「是的,中國人。」

「我是英國人。」她說。

「我猜到了。」我禮貌的說。

她的英文很準很好。像是出身不錯的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三四歲。不過外國女人很難講,但凡看上去二十余歲的,其實不過十余歲而已。

我忽然說︰「你的頭發,像鮑蒂昔里的女人。」

她笑了。「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天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可以說這種話,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兒來?」她問。

「參加婚禮。我心愛的女人結婚了。」我忽然說了實話,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一件秘密,「我很難過,又有點輕松,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歲。」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了解的問︰「她可美麗?」

「很美。」我淡淡的說,「再也沒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說,「一定的。」

「你呢?」我問,「你在利物浦干嗎?」

「我?我到博物館去。」她又聳聳肩膀。

「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很久之前,我認得一個男人,我們來利物浦,在博物館看過一幅畫,叫《但丁初遇比亞翠絲》,後來我覺得寂寞,又回來看這幅畫。」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她也很平靜。

「他呢?」我問。

「走了。」

「哪里?」我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已經與我沒有關系了。」

「但是你又回來再看這幅畫。為什麼?」

「因為我笨。」她很溫柔的說。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說得那麼好。」她說。

「我念英國文學兼歷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說。

「我們怎麼辦?」我問,「坐到天亮?我不介意,只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冷。怎麼辦?」

「找一間小旅館。」她說,「睡一夜,明天走。」

「哪里去找?」我問︰「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車站里有沒有小便告。」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貨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腳女人。在外國,男人也得當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亞翠絲》的女人總不會太差吧?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