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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珠的嘆息 第7頁

作者︰亦舒

「回旅館?」我問︰「還是到哪兒去走走?」

堅付了賬。「隨便你。」他拉我起來。

我與他才走到餐室門口,便看到一個影子。

「不好,」我嚷起來,「那是阿伍!」

但是阿伍已經推門進來了,她挽了一籃菜,分明是偷懶,約好姊妹在這里吃點心。我想躲她,後來想想沒有必要,反而會引起堅的誤會,索性挺身而出。

阿伍看到我呆了,「小姐……小姐,你在這里?」

「是,」我傲然答︰「怎麼樣?」

「太太日哭夜哭,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她菜籃也不要了,死命拉住我的手。「小姐,我們找得你好苦!」

「阿伍,」我與她講道理,「你是從小把我看大的,對不對?你應該相信我。」

她有點怔怔的,松了手,「小姐,你一向是听話的孩子。」

「可不是?」我笑著看看堅,堅也在微笑。

「老實說,我們也都說太太老爺有點過份,自家已經有錢了,還要女婿家有錢干什麼?」

她偷偷的瞥堅一眼,「但是小姐,你可別行差踏錯啊!」

「阿伍,你會幫我的,你身邊有多少錢?」我問。

「我?」阿伍模不著頭腦,「卅塊小菜錢,太太給我明天用的。」

「秀兒,」堅走向前來,「別這樣,我們走吧。」

「阿伍,我走了。」我告訴她,「別掛著我。」

「唉,小姐,你總得回家啊!」她急壞了,「我怎麼跟太太講呢?她知道我不拉住你,會怪我的。」

「索性別告訴她你見過我。」我說。

「小姐,你好吧?好象瘦了。」阿伍是真的關心我。

「沒有,我健康得很。」我說。

「小姐……」她還要說什麼。

堅把我拉了出門。我與他在附近兜了幾個圈子,沒見到阿伍跟在後面,才放了心。其實阿伍這麼老,說什麼都跟不上我們,這擔心是多余的。

堅看著我,「你失去了一個回家的好機會。」

「是嗎?」我冷冷的反問。

「其實他們始終是你的父母,不會把你怎麼樣。」

「堅,假如他們要逼我與你分離,他們是會後悔的,」我惡毒的說︰「我會使他們後悔一輩子!」

「你不是想自殺吧?」堅有深意地間。

「我會自殺?那太便宜他們,我會盡量作踐自己,壞他們的名譽,到處告訴人家,我是某某的女兒,然後做最卑下的事情。」我狠狠的說。

堅不出聲。「秀兒,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是天真甜蜜的一個小女孩,自從與我在一起,就變得這樣反常。」他隔了一會兒這樣說。

「是誰把我們害成這個樣子?你又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他們總不體諒我?」我一連串的問。

堅不答。「我們回去吧。」他說。

晚上,天氣轉涼,堅吸著煙躺在地板上面。

我依然睡床。「今天讓我睡地板如何?」我問堅。

「地板沒你想象中的舒服。」他看我一眼。

「你還是看輕我。」我笑說︰「讓給我睡吧。」

「將來總有機會。」堅說︰「將來我們兩夫妻吵架,我會把你趕下床去睡地板的。」

我笑了起來,感謝堅給我這份甜蜜。

「將來我們租個房子,」我說下去,「兩個小房間,一個客廳,什麼都整整齊齊,老老實實的。我就與你這樣的過一輩子。」

「所以我要找一份工作,」堅微笑,希望好像又回來了,「我得寫幾封應征信,明天開始。」

一連好幾天堅都在看報紙,寫信,打電話。我想假使賣了玉墜,大概可以維持多半個月——他要是找到事做,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堅失敗了好幾次,終于接到一封信,叫他去面議。才不過一個禮拜,便得到機會,已經是不容易的了。我與堅雀躍起來。

堅小心的說︰「我會要求六百塊錢薪水,我在你父親的公司做,已經有六百五薪水了。」

「他分明是剝削你,像你這樣的人材,應該起碼有一千塊。」我驕傲的道。

「假如不是為你,我也不會給開除,讓人開除,就可以娶你了,但是如果要你,就得給開除,唉,」堅搖搖頭,「是悲劇。」

我說;「你可以到別的公司做事,還不一樣?」

「那天我第一次看見你,你穿一條白色的裙子,來找經理,」堅擁著我在回憶,「美得像—個仙女。冷氣間里的仙女,解除悶氣的仙女。我告訴自己,必須要認識你。但是你父親是股東,是經理,我們當中有距離……也許我不該愛上你,秀兒,但是我沒有法子不愛你。」

我笑,我吻了他的額角。

堅凝視我,「秀兒,給我力量。」

「你要什麼樣的力量?」我問地。

堅一呆,馬上放開我。我有點失望,低下了頭。

「天很暗。」他說︰「不會下雨吧?」

「我把你的襯衫襪子洗了,明天干了,清爽的好去見工。」我一副賢妻的樣子。

堅笑了笑,「好,」他月兌下了襯衫,「你去洗吧,我看著。」

我沒洗過衣服,但是這幾個星期的訓練並沒有白費,不到一會兒,堅的襯衫便干干淨淨的搭在椅背上了。

「這里地方真糟糕,名副其實的是小旅館。」堅嘆道︰「秀兒,時間不早了,睡吧。」他和衣躺在地板上。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卻是睡不著。

「堅,「我叫他,「堅!」

他沒出聲,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著了,看了他一眼,他又背著我。堅是好人,天可憐好人。

第二天清早,堅已經起來了,襯衫還不怎麼干,但是他卻把它穿在身上。我看著他,不知怎的有點心酸。

「還可以吧?」他笑問,充滿希望。

我有點呆。「你讓我一個人呆在這里?」我問。

「學學做大人,」堅說︰「我最多去二個鐘頭,等我回來,你小心點。」他拉住我的手。

我點點頭,「好,你去吧。」情形被我攪得有點淒慘。

但是堅說得對,他不過是去幾個鐘頭而已。

我坐在房間里等地,等他,等他,兩個鐘頭,他沒回來,我的心在抖,三個鐘頭,他沒回來,我覺得有點窒息。下雨了。

我走到門口去等,每一部車子,我都留意著,起初是公共汽車,後來我又留意街車。也許堅會乘街車回來,多花幾塊錢而已。

但是堅沒來,我站在門口等,小旅館的招牌就在我頭上。我的手漸漸冷了起來。堅呢?堅呢?我應該跟著他一塊兒去的,現在應該是下午了,下午他還沒回來?他……

我的嘴有點渴,旅館里收帳的給我裝手勢,叫我回屋子里去,我裝作沒看見,要是我可以哭就好了,但在這種情形下,誰也哭不出。

我只是等,雨越來越大,仿佛沒有停的意思。堅還沒回來。他說過他會回來的。我想起了他那件半干的襯衫,他在哪里呢?遇了車禍?

我害怕起來,適才我不過是等,但是害怕一來,就沒法子抖得掉了。我怔怔的又怕了大半個鐘頭。

人家已經在吃下午點心了。

雨還是那麼大,一輛街車在前面停下,堅!一定是堅!我沖到雨下。

「堅!」我嚷。雨點掉在我頭上,半分鐘內把我渾身都淋濕了。

車子跳出一個人來,緊緊的把我的手握住。「秀兒!」

我拾頭一看,「爸!」我退後一步,差點滑倒在地上。

「秀兒!」跟著出來的是媽。阿伍隨在她身邊,撐起傘。

「不!」我尖叫,「你們讓我走!」這不是我想的,這不是我想的,來的是堅,不是他們,他們怎麼可能找到我呢?一定是阿伍出賣了我。

「秀兒。」爸張著嘴,雨點直擊著我的臉,「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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