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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 第20頁

作者︰亦舒

苞著柯德唐,不過是個家僮,日後連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頭自生自滅的好,華人地位雖然不高,但關上門,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長夫人短。

于是他婉轉他說︰「听說渥太華的天氣更嚴寒。」

柯德唐當下明自了,他笑笑說︰「四海,相信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溫埠糖業大王班治文羅渣士是我好友,我會托他照顧你。」

「謝謝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氣。」

在得勝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板。

那一夜,有華工找上門來。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羅四海?」說的是奧語。

「系,我系羅四海。」

那人自口袋模出一封已經團得稀縐的信,「羅四海,你願意付十塊錢來換這封信嗎?」

四海訝異,「什麼信值十天的工資?」

那粵人咧開嘴笑,「你舅舅陳爾亨說是你母親的信。」

四海一听,連忙伸手,「值,值,把信給我。」

那人接過錢,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壓在手掌中,鼻梁骨如中了一拳,酸澀不已,他顫抖著手折開信讀。

「吾兒四海如見……」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淚炙熱地滾下臉頰。

近三年來,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訊。

舅勇總算不負所托。」

他母親告訴他,鄉間生活還算過得去,叔伯們自四海離家後,多少生了點善心,頗肯接濟孤兒寡婦,弟妹們身體健康,十分听話雲雲,她叫他不必牽掛,還有,他托舅舅帶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給了一百元。

陳爾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書讀了又讀。

他的黑人伙汁同紅人伙汁說︰「老板怎麼了,拿著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現在又抹眼淚。」

紅人答,「讓他去,他還是個少年人。」

「他們家鄉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者婆的年齡了。」

「溫埠沒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們說「像老鼠一樣,一下子生滿屋。」

紅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們想殺盡我們的女人。」

四海終于讀完了信。

那一夜,他輾轉反側,靈魄似蠢蠢欲動,要飛月兌他的軀殼,返回家鄉。

第二天,做起工來,特別夠力氣,虎虎生勁,生活似比往日更育意義。

下午,陽光好,四海興致勃勃,拿起鍋鏟,表演一度紗雜碎。

伙計們詫異了,「老板,沒想到你還有這一度散手,這碟菜好吃過維多利唐人街廚子的手藝。」

四海受到稱贊,不禁飄飄欲仙,做老板就是這點好,永遠不愁寂寞,至少有伙計忠實捧場。

四海幾乎在該剎那已決定進一步努力工作,擴張營業。

這時,四海看到踢牛臉上露出訝異之色,明敏的他立刻知道身後有人,正欲回頭,雙目已被輕輕蒙住。

四海鼻端嗅到一陣熟悉的玉簪花香,他激動起來,「翠仙姐!」

「四海,你好精靈。」那雙軟軟玉手放下來。

四海轉過頭去,悄生生站在他身後的,正是何翠仙。

翠仙完全改了妝扮,頭發梳住腦後挽個,洗盡鉛華,一張臉卻反而更加晶瑩秀麗,只穿件深色袍子,笑嘻嘻,怎麼看,都仍然是個美女。

四海高興得了不得,大膽問︰「龐大哥呢?」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到哈哈一聲笑,那高大的身型進門來,正是龐英杰。

四海大叫︰「想煞我也,龐大哥,」

擾攘半晌,才坐下來談正經事。

「龐大哥,你可是特地來看我?」

龐英杰答︰「第一件事,先來見見你,同時,把翠仙放在這里住兩日,由你照顧她。」

四海提心吊膽,「你往何處去?」

「我到維多利去。」

「干什麼?」

「調停。」

他是這方面的專家。

「維多利有何大事?」四海納罕。

「還不是為著人頭稅,叫人一時如何籌得出那筆款子,此刻維多利所有中國人的店鋪統關上門不做白人生意,洗衣店、雜貨鋪、小販全部停止營業,還有,佣工也都病倒,有人叫我去看看真實情形。」

四海沉吟,「我可要作出反應?」

龐英杰笑,「說不定你就得即時表態,否則立場不明,有得你搞的。」

「嗯,想乖機推倒我也說不定。」

「四海,人的心腸彎彎曲曲,你總算明白了。」

「是呀,」四海感慨,「他們趕著洋人叫大人,是和睦相處,我叫一聲先生,即是奴才。」

翠仙忽然笑道︰「四海,你洗衣店的生意敢情不錯。」

「你怎麼知道?」

「暖,難怪有人想扳倒你,樹大招風呀。」翠仙笑不可仰。

「翠仙姐淨會取笑我。」

這時龐英杰才說︰「四海,你干得出色。」

四海忸怩,「不過是個腌攢的小生意人。」

翠仙這時站起來,輕輕伸個懶腰。

四海才看出苗頭來。

翠仙已經懷孕,月復部隆然。

四海驚喜,「龐大哥,恭喜你。」

「四海,夏天你就做舅舅了。」

「是,是。」

這時,有人找龐英杰,他出去與來人說話。」

翠仙這才笑道︰「你這個舅舅,莫像那個舅舅才好。」

四海忽然說︰「我舅舅對我不錯呀。」

「你這孩子,在你眼中,沒有壞人。」

「有,怎麼沒有,許多外國人就挺壞。」

「四海,站起來我看看。」

四海站起來。

「嘩,」翠仙說︰「比我高一個頭了。」

當年他背她爬繩梯上船逃難,他不過同她差不多高。

「翠仙姐,且莫說我,你怎麼樣?」

「我?我很好。」翠仙一直笑咪咪。

「會不會回溫埠住?」

「暫時沒這個打算,我們隨鐵路走,一步一步向西移,等到整條鐵路貫通,會在西邊大埠多倫多落腳,我還有些老本,開一個熟食檔,想必可以過活。」

「翠仙姐,你真能干。」

翠仙收斂了笑容,「我同他,」指龐英杰,「都是亡命之徒,既然回不去了,也只得想辦法在這里生存,我已買下戶籍,取到身分了。」

四海點點頭。

「四海,你是自由身,你不妨回鄉娶妻。」

四海低下頭。

「咦,你有什麼傷心事?」

四海不語。

「假如缺錢用,我這里有。」

「明年吧,明年我會回去。」

龐英杰回來了,「姐弟談些什麼?」

翠仙仍然滿面笑容轉過頭去,「談做生意呢。」

四海訝異,他發覺何翠仙在龐英杰面前。卻還戴著保護罩,或是說得難听點「面具」,只有對著四海,她才真心真意說真話。

第二天一早,龐英杰與同伴渡海到維多利去。

翠仙一早起來,四海比她更早,已經炖了雞湯侍候姐姐。

翠仙感動得雙眼紅紅,嘴里卻說︰「外國的雞不好吃,一早宰好,不比我們,活殺活吃,夠鮮味。」

四海對外國人的廚房最熟,「他們只講吃飽,其實也夠好了,我們那麼懂吃,卻有許多人吃不飽。」

飯後翠仙巡店,伶俐聰明的她立刻指出許多可以改良的地方。

四海有感而發,「翠仙姐,你若多讀幾年書,可以做女宰相呢。」

翠仙失聲笑,「長得高大是一件事,說話卻孩子氣,我哪里行,不過在多倫多那樣的大埠,真有女子讀書考狀元。」

「翠仙姐,我覺得外國人辦事真有辦法,女子與孩子都不用吃苦,這一點我衷心佩服他們。」

「你這話不能當眾說,有人會拿石頭扔你。」

四海說︰「我有個朋友,他看不得妹妹纏足吃苦,把妹妹小腳放掉了。」

翠仙訝異,「這是誰,這樣放肆?」

「他姓孫,是一名粵人,年紀與我差不多。」

「嗯,是個危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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