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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 第5頁

作者︰亦舒

才聊得起勁,甥舅忽然听到外頭有爭吵聲,’講的是外國話,陳爾亨側頭一听,「不好,沖進來了,」話才出口,工人間門被一腳踢開。

門外站著一個黃頭發外國人,身穿軍服,吹須碌眼,手已經按在腰間的火器上,厲聲問︰「你們是誰?」

性命交關,陳爾亨即時隨機應變,「大人,」他期期艾艾他說︰「大人,我們是小姐婢女的親戚。」

那女僕十分伶俐,立時往陳爾亨臉上啐道︰「來討飯的窮鬼!」

那洋人並不笨,瞪著他們看,四海心中無怕,但然相對,是那雙明澄無邪的眼楮說服了羅便臣上尉。

他遲疑片刻,轉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佔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見慣了這等驚險場面。

陳爾亨恨得牙癢癢,然而在人檐下過,焉得不低頭,不得不忍聲吞氣。

外面的爭吵還沒有停止,那洋人與翠仙不住用外國話對罵,四海一個字听不懂,也知道情況惡劣。

陳爾亨冷笑連連。

忽然之間翠仙一聲尖叫,接著有重物墜地聲,然後大門膨一聲關上。

就在這個時候,艷陽天忽辣辣劈下一個旱雷,烏雲迅速聚合,天色頓時陰暗,一陣撒豆似,下起大雨來。

陳爾亨回到客廳,只見翠仙正緩緩掙扎著爬起來,左邊面頰腫起一大塊,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罵︰「狗娘養的,他拳頭再踫到我,我宰了他。」

陳爾亨扶起她,不言語。

翠仙衣裳有好幾處被撕裂,婢女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唬瑯色的酒,一飲而盡。

此時,陳爾亨明明可以乘機奚落她幾句,他是他沒有那樣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則,況且他還有求于她。

翠仙不住地罵,忽然之間停了,怔怔地掛下兩行淚來。

陳爾亨對她說︰「看開點,這是英國人的地頭。」

四海在一旁不出聲。

能夠哭還是好的,父親去世之後,線親一直沒有哭,不但不哭,還時常含著笑,這才叫四海害怕。

陳爾亨說︰「我們走了,你休息一會吧。」

誰知翠仙叫住他倆,並且取出錢來塞在陳爾亨手中。

她大概認為還是陳爾亨這個患難之交對她有點真心吧,故沙啞著聲音說︰「我會替小家伙想辦法,李竹那邊包在我身上。」

四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翠仙明明自身難保,仍肯為他出力。

想說幾句話,可是老實的他哪里開得了口,只得作罷。

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她拭拭嘴角的血跡,苦笑道︰「小兄弟,你會有出息的,說不定哪一日,你還幫我的忙呢。」

陳爾亨拉著四海離去。

有了錢,大雨也不怕,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車,並排坐,拉下油布,舒舒服服回西環去。

四海卻有點不安。

「拉車的年紀已不小,我年輕方壯,卻騎在他身上。」

「發瘋,這就叫你難過了?告訴你,羅少爺,這不止是個人騎人的世界,這還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呢。」

四海頓時噤聲。

餅一刻,四海又問︰「洋人為何同翠仙吵?」

陳爾亨一怔,看外甥一眼,不知如何回答,過一刻,他說︰「他不準她見別的朋友。」

「呵,他打算同她結婚。」

「不,他在英國有未婚妻。」

柄海說︰「那就不公平了。」

「是呀,又拿不出錢來,但是天天上來鬧。」

四海失聲,「那怎麼辦?」

陳爾亨咕咕笑,「你放心,翠仙有的是辦法,小小一個羅便臣,難不倒她,她還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趕走他。

呵。

他們口到客棧,吃飽了,說一會話,四海沒有心事,便打起瞌睡來。

陳爾亨手頭一松,坐不住,出外留噠。

客棧是一間間板房,什麼聲音都听得到,夫妻吵架,嬰兒啼哭,老人申吟,床上有臭蟲,咬得人怪癢。

但一切都難不倒四海、他想著故鄉的明月,母親的叮嚀、以及弟妹可愛的面孔,便進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大力推他。

四海驚醒。

睜開眼楮,只見房內黑壓壓都是人頭。

罷想說話,已被人大力掩住嘴,四海本能掙扎,「是我!」那是他舅舅,四海放下心來。

站在陳爾亨身邊的是一個瘦削的男子,四海認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

另外還有一人面壁而站,個子比較小,身披一件長黑憋,看不清臉容。

一下子來了那麼多人,叫四海好不訝異。

陳爾亨壓低聲音,「听著,四海,莫作聲。」

四海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只見舅舅取出一把剪刀, 嚓一聲,剪掉了他的辮子,再咬一咬牙,把他自己的辮子也剪斷。

他扔一套衣裳過來,「換上它。」

四海不知是什麼事,但是十分听話,立刻剝上多日未洗舊衣換上新衣,接著舅舅也更了衣。

只听得李竹沒聲價催促,「快,快,莫連累我。」

他們一行四人即時離開小客棧。

上了人力車,模黑來到碼頭。

霧掩攏來,各人站在碼頭上,看不見腿,霧氣徘徊在他們腰間,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詭異。

只听得李竹沉聲喝道︰「下船去!」

陳爾亨拉著兩個人隨著一塊木板洲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反顫動一下,一腳叉空,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面駛出去。

月亮悄悄在烏雲邊探出一角臉。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邊那小蚌子的面孔,吃了一驚,那人是翠仙!

她為什麼要在浮刻逃亡?

只見翠仙臉色慘白,作男裝打扮,嘴唇緊緊閉著,一雙藍眼珠驀然失去了生氣,呆滯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覺察有人注視她,驚惶轉過頭來,只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緊緊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塊冰。

四海沒有掙月兌。

他父親去世後,母親也這樣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樣冰冷。

一定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否則這些見慣世面的人不會驚惶失措。

李竹協助他們逃亡,已經擔了天大的關系。

倒底是什麼樣的紕漏,令翠仙倉惶離開她多年建立起來的安樂窩,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只大船像怪獸似蹲在海中央,即將起航,氣笛連連咆哮,嚇得他們三人彈起來。

有水手丟下繩梯,陳爾亨先爬上去,接著是翠仙,她力氣不夠,抓住兩次都滑摔下來。

四海忽然說︰「趴到我背上,快,我背你。」

翠仙雙臂緊緊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氣,不知何處來的神力,手腳並用,像一只猿猴般,背著翠仙,敏捷爬上繩梯,直達大船甲板。

只見船身兩邊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們過海的小舢版轉瞬間影蹤全無,已月兌離是非地。

曙光在東方出現,天色將明。

水手把他們三人帶到船底一個暗艙里。

翠仙像是精疲力盡,倒在一角,動也不動。

四海這才定下神來,發覺他已離開香港。

船往何處去?他還不知道,他也沒有發問的習慣,四海從容地听天由命,他個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第三章

翠仙病了。

不住嘔吐、高燒、呼痛,且滿嘴夢囈。

四海十分擔心,自然而然,擔起服侍她的責任。

陳爾亨卻不經意他說︰「何翠仙哪里死得了,不怕不怕,她原在陰溝長大,至多回到陰溝去,還不是如魚得水。」

但是翠仙的情況十分可怕,雙眼窩了進去,嘴唇燒得爆裂滴血,口口聲聲「水水」,但一喝下去,隨即連血一齊吐出來。

陳爾亨堅持︰「她會好的,再凶險的難關她也渡過。

船漸漸駛人大海。

入夜,四海偷偷鑽上甲板張望,窮了千里目,看到的仍然是海水,去到最遠之處,海與天聯成一線,四海再也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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