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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 第28頁

作者︰亦舒

「對不起。」

「奇怪,大姐竟說走就走。」

祖斐苦笑,還能討價還價不成,當然得馬上走。

沈培說︰「老實講,我希望過的生活,是什麼都不必做,天天起來瞎逛的那種終日賦閑的……」

祖斐沒有听下去,會傳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緒都低落起來。

生活,好像同以前沒有什麼分別。蟬開始叫,白蘭開始芬芳,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下午,是靳懷剛的時間。

他出現在門口,比任何時候更英俊包溫文更瀟灑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梁炙熱發酸,卻仍然微笑,右手拿著一枝鉛筆,輕輕敲打左手手心。

懷剛雙手放在褲袋里,看看祖斐,半晌說︰「教授都對我說了。」

祖斐牽牽嘴角。

「曾經一度,我天真得以為這件事可以實現。」

他很平靜很恬淡,但聲音中洋溢著淡淡憂郁。

祖斐低下頭,「你們不讓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個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過手臂去,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

懷剛情緒有點激動。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後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現在她知道個別情形不同,總有例外。

有人敲房門。

祖斐過去開門。

是沈培,「對不起,」他說,「我也想見見懷剛。」

懷剛說︰「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懷剛,你不是不愛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為什麼不設法留下來?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說︰「沈培,你不會明白的。」

懷剛答︰「在這里,我無法生存。」

他說的是最簡單不過的實情,沈培卻會錯意。

「胡說,你是作家,本市出版業大旺,報紙雜志無數,一定有辦法生存。」

祖斐與懷剛皆無言。

「也許我太多事了。」沈培說,「但懷剛,你對我們這城市已有深切了解,你若留下,豈非比祖斐去你那邊更加方便適應,抑或大男人作風擺不月兌,非要祖斐遷就你不可。」

祖斐開口︰「沈培,多謝你仗義執言,但你並不了解內情。」

「好,」沈培舉起雙手投降,「你們慢慢談,我走。」

房內一片靜寂,只余打進來的電話嗚嗚響。

祖斐問︰「你幾時回去?」

「把工作結束後便可動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會的。」

「保重。」

「你也是。」

懷剛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電梯口,看著他往人群擠去,他沒有再抬起頭看她,瞬息間消失在人堆中。

這樣文明的分手是罕見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問︰「他到底走了沒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裝。」

又問︰「他會寫信嗎?」

「我不認為。成年人哪里有空寫信。」

「他沒有再同你聯絡?」

「我想他忙得不可開交。」

「你決定恢復舊觀。」

「我還有選擇余地嗎?」

沈培介紹了新的家務助理來上班。

女佣一進門,嚇一跳,這間公寓總有幾十天乏人照料,亂得似炸彈炸過,無從下手。

女主人穿條破牛仔褲,一件白棉衫,手中拿只酒杯,眼楮好像不大睜得開來。

「請便。」她攤攤手,然後走到沙發上倒下。

茶幾上全是花生殼。

還有一盆枯萎了的花。

女佣伸手去清理,她怪叫起來︰「不準動不準動。」

女佣縮手,嘆口氣,怪人何其多,但,薪酬比別人家高百分之五十,況且一對一,上了軌道,自有便宜之處,權且忍她一忍。

年輕的幫佣自廚房開始收拾,發覺這戶人家連冷開水都沒有,地下擺滿礦泉水瓶子及紙杯。

打掃完廚房,她發覺女主人睡熟,一雙手垂在地板上。

辦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樣,需要專人服侍,女佣突然覺得責任重大。

是什麼使她這麼頹廢?

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內閃閃生光,干癟的花,不梳不洗的人兒……

門鈴震天價響,也只不過動彈一下,沒有表示。

女佣去應門。

進來的是沈培,「她人呢?」

女佣朝那邊努努嘴。

「要命,」沈培說,「下午兩點已經喝成這樣。」

她過去蹲下,用手推她。

祖斐睜開眼楮,眯成一條縫,看到是老朋友,撐起半邊身子,實在乏力,又倒下。

沈培咕噥︰「不知道多久沒有進食,哪來的力氣?」

立刻吩咐女佣去買菜做湯。

又轉頭教訓祖斐,「開始總帶一點浪漫的情懷,什麼醉燻燻的尋芳酒,不加以控制,就變邋遢了,再喝下去,意志力崩潰,無法應付日常生活,後悔都來不及。」

祖斐根本沒有听進去,她大著舌頭問︰「誰後悔?」

沈培嘆口氣,用手叉著腰四處環顧,都收拾過了,清潔的衣服晾在露台上。

人同豬有什麼分別,方祖斐再這樣下去,誰都不要看她。

「祖斐,起來洗個澡,吃點東西再睡,幫幫忙。」

「別管我,求求你,周未是我休息的時間。」

「振作一點。」

「走開。」

「失戀而已,祖斐。」

「走開,求求你。」

「我不走,祖斐,上個周未,前個周未,再早一個周未,你都是這個樣子,我不忍由得你,來,听我說。」

「沈培,你真討厭。」

「你也發覺了?說得一點都不錯,討厭之極。」

她硬把祖斐拉起來,祖斐滾在她身上,號叫。

「要不听我的話,」沈培喃喃說,「要不我叫大姐來。」

「大姐,嘿!」祖斐忽然笑了,笑出眼淚來,「算了吧,她比我還慘;只是你不知道。」

沈培說︰「真醉了,大姐穿得好吃得好,別胡說八道。」

祖斐嘆口氣。

沈培放滿一浴白溫水,把祖斐連衣帶人推下去。

祖斐醒了一半,把面孔浸在水中。

沈培在一旁說︰「獨身人可以隨意放肆,真自由,我們早已喪失資格。」

「真的,你凡事要向丈夫女兒交代。」

「祖斐,夠了。」

「但我這里這里,那里那里,」她分別指著頭,心、胸等部位。「都似搞渾了似的。」

「別肉麻了,還當自己十五二十。」

「對不起。」

「你還有什麼遺憾,還有戀愛失戀的機會,羨煞旁人。」

「真的,多謝教訓多謝教訓。」

「何況,是你放他走的。」

「沈培。他也並沒嘗試留下來。」

「別再提這件事了。」

讓懷孕的沈培大熱天為她打點滴血的心,叫祖斐過不去,內疚之下,酒意似消。

她伸手去撫模沈培的肚子,「胎動沒有?」

沈培點點頭。

「你真好,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祖斐感喟。

「你永遠不會知道,祖斐,科學日新月異,說不定三兩年後會有新發現。」

樂觀開朗的沈培永遠有新論點。

「不過,」她說,「有了選擇,你不一定高興生孩子。」

連祖斐都笑出來,「我知道,這真是我們至大的劣根性。」

「來,換件衣裳,讓我們出去走走。」

「我不想接受你介紹的適齡男士。」

沈培白她一眼,「你那尊容,要人看你還挺難。」

「懷剛當初看到我的時候,我比現在還難看。」

沈培點點頭,「他的確與眾不同。」

「我仍然沒有抓住他。」

祖斐嘆口氣,從浴白爬起來,拿大毛巾。

沈培說︰「我常覺得,人畜之別,在我們有香皂淴浴,它們沒有。」

祖斐「嗤」一聲笑出來。

那一日,她決定把酒戒掉,呃,至少戒醉,喝總要喝的,倘若連酒也沒有了,日子還怎麼過。

祖斐把沈培送回家,晚間趁天色晴朗,坐在露台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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