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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 第23頁

作者︰亦舒

程太太來看她,一定有目的,他們出來一次不容易。

「請這邊坐。」

這大概還是她第一次參觀民居。

祖斐大方地問︰「覺得我們怎麼樣?」

程太太答︰「很好。」

祖斐關注地問︰「空氣怎麼樣,還舒適嗎?」

「可以。」

祖斐等她開口。

「我早听說過你們可以聘請專人代理家務。」

「在西方社會也漸漸失去這種方便。」

程太太笑,「誰都不願意擔任這種厭惡性的工作。」

祖斐好奇,「在家里,程教授不肯幫忙?」

「他?以實驗室為家,每日不到夜深,見不到人,你說他幫不幫忙?」

「機器,一定有各式電腦機械臂代勞。」

「怎麼及得親力親為。」

「程太太,你有沒有職業?」

「當然有,沒有工作沒有地位,我是教授的助手。」

祖斐訝異,「這同我們的社會並無差別。」

程太太一邊搖頭一邊笑。

「你也需要內外兼顧?」

「當然,天天做著兩份工作。」

「告訴我,程太太,你們的生活是否極端刻板。」

程太太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一切都是比較性的。」

「請告訴我。」

「請想想,為什麼我們的年輕工作人員,會對你們的生活這樣傾心,一定有道理。」

祖斐沉默,她已听到她要的答案。

「出差在外,遠遠離開親友,當然特別寂寞。」程太太說。

祖斐低下頭,這也是她吸引到懷剛的部分原因吧!

「但是,他們可以回家。」程太太說。

祖斐接下去︰「我知道,我就不可以。」

祖斐早曉得程作則太太這次來是有居心的。

「我很嗦吧?」她說。

祖斐會心微笑,「是,但用心良苦,像一個母親。」

她握住祖斐的手,「我很高興你這麼說。」

「程太太,你們幾時回去?」

「還有一段時間。」

「不再來了?」

「要去的地方多著呢,恐怕沒有機會舊地重游。」

「程太太,你知道我實在喜歡懷剛。」

「我與教授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我願意向你請教,程太太,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辦?」

程太太為難地看住祖斐,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餅一會兒,祖斐問︰「你看我會習慣嗎?」

程太太苦笑,「懷剛說你可以。」

「你呢,我需要第三者的意見。」

「你們這般大情大性,與我們的作風有相當距離。」

「但懷剛還不是同我一樣。」

「懷剛被你們吸引住,受了傳染,醫生正在看他。」

「什麼,情緒上落對你們來說,是一種疾病?」

「影響日常工作與生活,當然是一種嚴重的疾病。」

祖斐頹然坐下。

是,真是理想村、烏托邦,去到那里,沒有喜怒哀樂,不再憂郁,不再悲傷,每個人都專心工作,把科技發展到最高峰。

「祖斐,你開始失望了。」

祖斐點點頭。

「你真坦率。」

祖斐說︰「是的,我們的確是,七情六欲都展露出來,肚腸心胸全屬透明。」

「祖斐,要是你願意的話,一定可以在本土找到理想的對象。」

「程太太,我們講究際遇。」

「你看,多麼復雜,」她幽默地說,「這就是我們的文化距離。」

「謝謝你來看我。」

「祖斐,千萬想清楚。」

祖斐想說,要想的話,已經很清楚是打算退縮了。

應該不假思索,立刻去做,不顧一切,但求剎那光輝。

她把程太太送到門口,「有沒有人送你回去?」

「有/

「沒有人跟蹤你吧?」

「不妨事的。」

祖斐看著她上了車,替她關上門,車子駛走,才回轉身。

猛地發覺靳懷剛站在她面前,嚇一跳,像是背著他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似的,怔住。

「那是不是程師母?」懷剛問。

祖斐點點頭。

「她主動找你?」

祖斐是時代女性,十分注重個人私隱,從來沒有回答過這種問題,于是顧左右而言他,「你忘記帶花來,懷剛。」

懷剛繼續問︰「她同你說些什麼?」

祖斐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懷剛,她同我說什麼,我不方便說出來,你說是不是?」

靳懷剛即時低下頭,十分羞愧,沮喪地握著手。

這是祖斐第一次發覺懷剛情緒低落。

以往,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開朗活潑振作,這也是祖斐認為他最難得的地方。

當時她臥病,心情壞得貼到地上,他的出現,如一線金光,她渴望地眯起眼楮迎接新希望。

想到這里,祖斐嘆一口氣。

她說︰「程師母來勸我三思。」

懷剛即時焦急,「你不會受她影響吧?」

祖斐搖搖頭,「成年人很少被他人的意見左右,偶然征詢親友的意見,也不過是一種禮貌。」

懷剛松一口氣,「對不起,祖斐,我太過緊張。」

「程氏夫婦始終認為我們不會有幸福。」祖斐說。

「只要我們努力,祖斐,我有信心。」

努力努力努力,多勞多得,耕耘才有收獲,祖斐听著都覺害怕,過五關斬六將,過完一山又一山,目光看向珠穆朗瑪峰,一直爬,付出血汗淚,以便早登極樂……

祖斐軟弱地想,天上大概不會白白掉什麼下來了。

你看懷剛,連他都要她付出代價。

懷剛說︰「明天一早,我派人來接你上課。」

「不,懷剛,明早我要去上班。」

「我已囑你辭掉工作。」懷剛大吃一驚。

「你听我說——」

「不,你听我說。」

所有的雄性動物,不管他來自何處,都是一副德性。

祖斐嘆口氣,「讓我們上樓去說。」

懷剛怒氣沖沖,他變了,是這里陌生的地理環境令他改變。

一進屋子,懷剛就說︰「我先講。」

祖斐說︰「我先講。」

「你坐下來讓我講。」

「好,好,好,你講。」

女佣人看他倆一眼,躲到工作間去,處變不驚。

她在祖斐這里做了六年,什麼場面沒有見過,開頭總是柔情蜜意,送花送糖,你情我願,如膠如漆,白天听音樂,夜里數星星,怎麼說怎麼好,祝志新鄭博文靳懷剛,都一個印子印出來,一個師傅教落山,怪是怪在當事人偏偏樂此不疲。

沒多久就起了變化,意見開始分歧,臉容開始孤寡,聲音硬化,熱情冷卻,終于不歡而散。

中年女佣點點頭,也難怪,不然日子怎麼過呢,一個女孩子獨自住這麼大的房子,賺那樣高的薪水,什麼都不愁,不讓她自尋煩惱,實在太過無聊。

這,是她們時髦女郎的高尚游戲吧,不過玩得太過投入,糊涂起來,當真的一樣。

女佣關上門,扭開電視機,看起另一出好戲來。

外邊客廳里,祖斐與懷剛還在對峙。

懷剛說︰「冷亭雖好,不宜久留,眼光放遠一點。」

「十劃都沒有一撇,你倒叫我先辭去工作,叫我一日到黑做些什麼,巴巴等你前來陪我?萬一走不成,哪里再找優差去,做事還是謹慎一點的好。」

「你根本沒有信心。」

「智者千慮,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祖斐,理論太多,妨礙實踐。」

「我現在不能辭工。」

懷剛失望。

「懷剛,我等,我可以等,但不是痴痴地等,讓我保留一點自尊自我。」

懷剛走到露台,抬起頭來,看著天空,「祖斐,你始終有所保留。」

「是。」祖斐承認,「我所有的,不過是我自己,我若輕易將我整個兒拋出去,你也不會看得起我。」

「但開始的時候——」

「懷剛,開始的時候,我想都沒想過,你是異鄉人。」

「是的,我不應逼得你那麼厲害。」

「讓我們冷靜一下。」

「祖斐,我憎恨一個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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