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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第10頁

作者︰亦舒

丹青問︰「有什麼荊棘,情緒不佳?」

「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橫手搶了去。」

「這同我母親有什麼關系?」

阮志東嘆口氣,「對不起,我太累了,語無倫次。」

疲軍焉能作戰?白天辦公,晚間不好好休息,還陪著名媛滿城逛,那還不累得賊死,活該。

「小丹,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這無用的父親。」

也許這個夏季太長太熱,沒有人受得了,都開始崩潰。

「爸,你找媽什麼事?」

「無事。」

小丹听他那口氣,明明有事。

餅一陣,他說︰「我與你母親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結婚。」

丹青不能相信這個悲慘世界里所發生的真人真事。

分手之後忽然記起結婚紀念日,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可惜媽媽出門去了。」

「告訴她,老板不是重視她,而是欺侮她。」

「她不知豈非更好,知道了又怎麼樣?」

「小丹,有時你比我們還要懂事。」

丹青無言。

電話那頭傳來不悅的女聲︰「同誰說話,沒完沒了。」

「爸爸,改天再講。」

阮志東沒有異議,從善如流,掛斷線路。

從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萬苦,拆散一個家庭,投奔自由,結果,還不是照樣受人管,只有管得更厲害。

叫丹青怎麼同情他。

梆曉佳習慣在旅途天天與女兒通訊息。

閑話幾句,她問小丹︰「有沒有人找我?」

「爸爸。」丹青據實而報。

「什麼事?」提起這個人,葛曉佳以鼻子發音。

「結婚紀念日,問候。」

梆曉佳象吃了一記悶拳,半晌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問︰「沒分手的時候,他一向不記得。」

「或許你們應該出來談一談。」

「火辣辣大太陽底,談什麼?」

「那麼擱到初秋,大家總該見個面。」

「秋天?」葛曉佳冷笑,「太遠了,不知還活著不。」

小丹只得問︰「公事進行還順利嗎?」

「客戶早已被強敵搶去,還派我來自討沒趣。」

丹青沉默一會兒,「幾時回家?」

「明天。」

「我愛你,媽媽。」

「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

小丹要在掛上話筒,走近浴室,關上門後,才敢長嘆一聲,她怕母親听見,雖然明知她沒有可能听得見。

換上大毛巾浴袍,她扭開電視機。

這才想起一整天都沒有見過海明。他就是這點好,見到他,不會心跳,見不到他,不會心酸。

無論他在不在面前,都給人一種溫馨。

丹青喜歡海明。

決定把他介紹給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倫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後,他倆如果會面,沛沛便有個忠誠伴侶。

丹青掏出信封信紙,寫將起來,把張海明簡單的描繪一下,專等沛沛寄上地址。似有心靈感應,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疊疊,嚇一跳,拆開一看,六張紙。

小丹駭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腸,往往只能交上五百字,這封信寫得密密麻麻,起碼三四千個蠅頭小楷,不能說不驚人,不知是怎麼樣子夙夜匪懈做出來的,為圖一吐為快。

讀完那封信,丹青長嘆一聲,十分惆悵。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來,幾乎沒夜夜以淚洗臉,她一點也不習慣當地的生活,不喜歡那邊的食物,住屋,公園,什麼都看不順眼,只希望回家。

此刻只她一個人留在監護人家里,父母已經回到本市。

可憐的沛沛。

接著門鈴響,丹青放下信紙去應門,是宋家派來的佣人,送一個包裹上來,指明是宋文沛送給阮丹青的禮物。

小丹十分感動,這種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時分,沛沛還不忘替她選焙禮物。連忙打開包紙,原來是一條裙子,宛如昨天那個叫洪彤彤的女郎所穿那件,窄腰身,背部開得極低,露出一大片肌膚。

丹青把裙子在鏡前比一比,衣領里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小丹,學習扮女孩吧,對你有好處,否則異性都把你當好兄弟。

丹青坐在床沿,回味沛沛話中意思,緩緩取衣架掛好裙子,欣賞半晌。

再過兩個月,丹青也得動身到外國去生活。

她嘆口氣,出門去。

不知恁地,也不大覺得天氣熱不可當了,已經開始留戀所見的一草一木。下午,海明來看望她。

小丹覺得沛沛的信可以公開,況且,她打算把她介紹給他,于是將信交給他細閱。

看完之後,海明只笑一笑。

丹青問︰「沒有意見?」

「頭三個月是這樣的。」他把信還給丹青。

「沛沛比較敏感。」

「開始人都會覺得不慣,過一陣子,認識了新朋友,建立社交關系,一切會得好轉,屆時,催她也不回來。」

「沛沛不會這樣容易習慣。」

海明笑笑,不答。

他總是不想過分逆小丹意思。

「暑假過後,你會代我去探望她?」

海明看著丹青,「你好象巴不得我立刻就走似的。」

「張海明,你恁地多心,難得你打算留下來?」

「即使如此,也不用催我呀。」

「你太多忌諱了。」

「小丹,我們別為一個遠地的朋友發生齟齬。」

丹青閉上嘴,不再同他討論宋文沛的問題,得不到共鳴,稱屬話不投機。氣氛僵住。

本來張海明也有一點牛脾氣,對牢丹青,卻施展無方。

「丹青,」他試圖打破僵局,「稍後去看場電影。」

丹青不耐煩的答︰「我同你說過我不愛坐戲院,一句話要說多少次?」

海明的鼻子踫到灰,訕訕地蹭一會兒,實在無地自容,趁丹青轉背,他賭氣地悄悄開門溜走。

小丹一抬頭,已經不見了他。

每次一听要把宋文沛介紹給他,就生那麼大氣。

他並沒有見過宋文沛,很有可能一見之下,驚為天人,追還來不及。

可是,人的天性就是有毛病,越不給他,越是想要,越勸他要,越是不肯。不是不犯賤的。

丹青忽然想到自己,嘲弄地笑了,她又比海明好多少。

總想征服險峻高峰,在所不計。

海明離開之後,來了一家三口陌生人,兩夫妻,孩子約莫三四歲,頑皮得不象話,按都按不住,滿屋跑,見什麼揪什麼來玩,似只小人牌炸彈,又似一陣旋風。坐了一會兒,年輕夫妻歉意地走了,那孩子猶自尖叫,把整張台布連杯帶碟扯到地上。

丹青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待他們走了以後,第一件事,便是寫張字條,貼在門口︰十歲以下兒童,恕不接待。

丹青逐項收拾,滿頭大汗,這次蝕了老本。

那可怕的小敝物,真事孩子中的渣滓。

人總要到了中年才會發覺幼兒可愛,丹青適才只想擰住小家伙打他一頓。「小丹。」

丹青一樂,「媽媽,」連忙迎出來,「早班飛機回來的?」

梆曉佳一見女兒汗流浹背,心疼地嚷︰「季娟子干嗎,訓練奴隸乎。」「阿姨不在。」

「她去了哪里?」

「巴黎。」

梆曉佳立刻沉默下來,小丹一看,就明白了,母親很知道娟子此去為何為誰。因為母親臉上沒有驚喜,小丹又聯想到,娟子此行,好友並不苟同。

小丹說︰「媽媽你倒是有興致來這里看我。」

「反正有空,給我一杯冰咖啡。」她挑個近窗座位。

小丹做了兩杯,坐在母親對面。

「娟子幾時回來?」

「沒說。」

「你知不知道她去找誰?」

丹青有心替阿姨守秘,緩緩搖頭。

梆曉佳嘆口氣,「那人叫胡世真,是她命中克星。」

丹青干笑一下,「不一定是去看他吧。」

梆曉佳揚起眉,「今天我燒兩味好菜給你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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