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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第4頁

作者︰亦舒

「你不會明白我的處境,此刻我有兩對父母親。」

丹青緩緩說︰「那不正確,一個人只可能有一對父母,其余那兩位,不過是你爸媽此刻的配偶。」

听丹青這麼一說,年輕人似有頓悟,喝口咖啡,不出聲。

丹青說︰「我的父母也經已離異。」

「啊。」

「此事在今日也很普遍。」

「我猜是。」

「你有無祝福母親。」

他搖搖頭。

「現在去,還來得及,肯定她會得高興。」

「你認為我應該去觀禮?」

「如果我母親再婚,我會在場陪她,不騙你。」

年輕人有點猶疑,輕輕取起外套,彷徨地沉吟。

「遲了就來不及了。」

他問︰「一杯咖啡兩杯冰水是多少錢?」

丹青慷慨的說︰「我請你。」

「那不行。」

「下次再算帳吧,再不出門就趕不及熱鬧了。」

年輕人到此刻才展開一個笑臉,「一會兒我再來。」

他推開門去了。

丹青收拾桌子。

忽爾想起,娟子阿姨上樓這麼些時間,一直沒有下來。

她撥電話到她房間,電話鈴響了十來下,她才來接。

「阿姨,可需要什麼?」丹青問。

「我休息一下就好。」聲音重濁激動,象是哭過似的。

只是象而已,不會是真的,丹青從沒見過她淌眼抹淚。

但只是象,也已經是新聞,為什麼激動?

那個下午,她一直沒有下樓。

丹青明白那個感覺,不是不近人情,不是性格孤僻,一個人,總有一段時間,什麼人都不想見,什麼話都不想說。

丹青看著父親離家出走,便有這種感覺,所以不去騷擾娟子阿姨。

癟台下面,有一疊丁丁漫畫,她邊看邊听音樂,也同在家里一樣。

電話響,丹青說︰「娟子咖啡室。」

那邊傳來她父親笑聲︰「外賣,咖啡紅茶各三十杯,送到銀行區中央大廈十五樓。」

丹青大樂,「爸爸,是你。」

「今天六點鐘有沒有空,出來談談正經事。」

「我還沒有打烊。」

「小姐,告一小時假總可以吧。」

「今日娟子阿姨神情有異。」

「我來同她說。」

「不不不,我不敢抬你來壓她。」

阮志東听見女兒這句話,十分詫異,「真沒想到你已經深懂辦公室政治,佩服佩服。」

年輕的父母同子女一向沒有隔膜,恍如朋友。

丹青笑了。

「我們在什麼地方談話?」她問父親。

「到我家來可好?」

丹青沉哦,他女友周南南如果也在的話,不甚方便。

知女莫若父,「南南有應酬。」

「那麼我六點半到。」

「對,你母親最近如何?」

「爸爸,你為什麼不親自問候她?」

「她會接受嗎,算了,我是她天字第一號敵人。」

「我肯定你倆曾經深愛過。」

阮志東沉默一會兒,「是,但,真不可思議,那是怎麼發生的?」

丹青啼笑皆非。

本來再過一段日子,老夫妻可以乘豪華游輪環游世界,三四個月都不上一次岸,活在人間仙境之中。

但不,一定要拆開,理由?不可協調與無可諒解之分歧。

丹青完全不接受這荒謬的理由,但是法庭相信,奈何。

別的夫妻離婚,丹青還可以了解,因為其中一方的性格明顯地有公認不可彌補的缺憾,但偏偏她父母都是極可愛的人物。

教育程度高,外型俊美,出身也好,不賭不懶不拖不欠,工作勤力,對人負責,怎麼會分的手,統共沒有理由。

而且並無第三者。

這才叫丹青納悶。

她再次打電話上樓,「阿姨,要不要吃點水果。」

娟子的聲音平靜得多,「我這就下來,有沒有愛爾蘭咖啡?」

「有。」

娟子下得樓來,丹青注意到她的神情是喜不是悲。

小丹並不想知道阿姨為什麼喜或是為什麼悲,但絕對不希望看到所愛的阿姨心中不快。

她問︰「沒有生意?」

丹青搖搖頭。

「早點休息也罷。」

丹青笑︰「也許艾老兩夫妻會出現。」

「我來招呼他們好了。」

這時有人推開咖啡室玻璃門,揚聲問︰「阮小姐在嗎?」

丹青轉過頭去,是他。

是母親今天做新娘的那位小生,他叫張海明。

他掏出手帕擦擦汗,一疊聲說︰「阮丹青,謝謝謝謝。」

娟子揚起一道眉毛,完全部知道這筆帳怎麼算法。

丹青有點不好意思。

娟子笑笑避開。

丹青問︰「婚禮如何?」

他答︰「假使我不到,氣氛差得多,母親一直等我。」

丹青很高興,「我換件衣服就出來。」

「你下班了?」他意外。

「今天家有事。」

張海明有點失望,過一會兒他說︰「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海明,你剛回來。」

「一定要。」他堅持。

丹青點點頭,拿起手袋。

丹青長得修長,張海明比她還要矮三兩個公分,她不覺什麼,張海明卻有點尷尬。

坐在車子里,他向她述說婚禮的細節,他的表達能力很強,形容得很動人。最後說︰「我已經廿一歲了,硬是不肯原諒父母,未免幼稚,況且,有什麼是要原諒的呢?」

丹青在心底低嚷︰有,有,他們應當為家庭犧牲。

後來覺得理由太過薄弱,心中即時升起無限荒涼。

他倆迅速交換了學歷背境年齡愛惡,已經將來的展望。

年輕人一次見面就可以熟得如老朋友,沒有忌諱,也絕不多心,想什麼就說什麼。

「你渴望什麼?」張海明問。

「快樂。」

「具體一點,」他笑,「別貪婪。」

「快點渡過這個暑假。」

「為什麼?」

「我到了,下次再說你听。」

「明天見。」

丹青朝他揮手。

為什麼希望這個暑假快點過去?因為它是她的轉折點。

丹青有個預感,這個黑色夏日不容易打發。

罷在這個時候,頭頂打了一個響雷,丹青抬頭一看,只見烏雲密布,豆大的雨點似隨時要撒將下來。

丹青嘆口氣,到阮宅前掀門鈴。

來啟門的是父親的女友周南南。

丹青不敢露出意外的神色來。

誰知對方已經說︰「你早來了十五分鐘,我很快就出門。」

丹青十分不好意思,完全不曉得說什麼話才對。

她口齒不算伶俐,在陌生人前,可稱澀滯,尤其對著這位身份特殊的女士。阮志東在里頭高聲問︰「小丹來了嗎?」

他女友轉頭答︰「我正招呼她。」好象有點賭氣的樣子。

敏感的丹青即使在心中壓上大石,只作听不到。

阮志東迎出來,「外頭在下雨?」

又一陣響雷,接著電光霍霍。

天已接近全黑,周女士順手啪亮燈,開門外出。

她的確有點賭氣,賭氣注意到她穿著雙白皮鞋,關門的手也略為重了一點點。阮志東坐下來,開門見山︰「關于你升學問題——」

小丹挑個陰暗角落坐下。

案親象是很遠很遠,連人帶聲,在山的另外一頭,迷朦煙雨,重重阻隔,看不清廬山真面目。

「嘎?」她沒听清楚他說什麼。

「——送你到溫哥華。」已經是結論了。

丹青奇道︰「我以為我到紐約去。」

「太危險了,你會喜歡加拿大的,小叔小嬸會照顧你。」

「但是——」

「念完學士,你大可轉到大都會工作。」

丹青維持緘默。應當滿足了,她相信父親已經做得最好。

這一筆費用亦非同小可。

「高興嗎?」

丹青點點頭,這是真的。

阮志東說︰「年輕人能到外國生活最好,天外有天,自由自在。到了中年,走都走不動。」

小丹笑,「太夸張了。」

「不是雙腳走不動,而是千絲萬縷的俗務纏身,寸步難移。」他照例加一句︰「小丹,你長大後自然會明白。」

小丹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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