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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說再見 第12頁

作者︰亦舒

「七點一刻也還趕得及。」

「我起不來,這年頭孩子上課等于一家人上課,天天受折磨,一切壓力都在家長身上,真要命。」

第二天,他還是起來了。

六點半,坐在廚房里與育源喝咖啡填表格。

「彼時,我們的爸媽,也那樣為我們嗎?」

育源答︰「肯定有,可是我不太記得。」

育台答︰「我記得雅正來回來回那樣接送紀元,自幼兒園起每天走四回。」

育台還記得他這樣對雅正說︰「你不是真相信教育要自兩歲零九個月開始吧。」

「不,我不相信。」雅正微笑答。

「那你何故無事忙一如其它婦孺?」

「因我沒有其它事可做。」

換句話說,那樣瀟灑的藝術家亦不能免俗,因為她已成為一個母親。

李育台訝異地發覺謝雅正同其他母親一樣,忙著為女地月兌衣穿衣,並且為幼兒不願刷牙而煩至頭痛。

這種現象令育台駭笑。

現在,他知道那是因為愛的緣故,因愛故生怖,所以把一切原則拋在道旁。

「你在想什麼?」

「雅正。」

「你與雅正到底可曾吵架?」

「許多時候吵得一個星期不講話。」

育源大膽假設,「是因為她早逝吧,如不,也許三五七年後也一樣會得離婚的吧。」

「我不知道,現在她已經不在人世,現在我將愛她一生。」

「你有內疚?」

「我曾為事業很少在家。」

這時紀元也起來了,「不用穿校服,倒是新鮮。」

由姑姑駕車送紀元上學。

育台坐在後座,發覺全世界都已經醒來,他十分感慨,看,誰等你,你愛長眠不醒就盡避躺著好了。

一路上都是洋童,不過也有東方面孔。

育源說︰「我與紀元過去,你休息。」

四方八面都是送上學的車子,雖然只是公立學校,也名車如雲,水泄不通。

育台黯然,走到哪里,都是一樣的人情,一樣的世故,正是,到處楊梅一樣的花。

半晌育源出來,「我們替紀元去買書。」

「我們不會久留。」

「念一個月也要課本呀。」

他們到了市區書店,育台看到立體書又想起雅正。

雅正收集立體書,珍而藏之,可是紀元出生後全變成女兒的玩具,撕破的

有,擲爛的也有,雅正還微笑說︰「媽媽所有,均屬于紀元。」

育台很生氣︰「你還沒死呢。」

一語成讖。

育台呆坐書店一角。

忽見育源興奮地說︰「育台,育台,書店有謝雅正攝影集的英語版。」

育台一听振作起來,連忙站起來,跟育源去書架處看,果然,一邊好幾冊,神氣地擺放在其它集子之中,育源每種挑了兩本付錢。

育台不語。

真奇怪,每次想到雅正,心中那種被一只大手抓住五髒六腑的感覺一直不散,實在吃苦。

若說這樣的痛苦會有過去的一天,育台無論如何不相信。

育源回來了,「走吧。」

他幫她取餅大包小包。

育源把一只手搭在大哥肩上,「如果酒可以幫忙,盡避喝點酒。」

「不,我不需要暫時麻醉。」

「育台,你真討厭,一生諸多挑剔,你若學得雅正三分隨和,我等親友已經受用不盡。」

育台猛然抬起頭,「什麼,我一向以來難道不是個好好先生?」

育源哈一聲冷笑,「真是周處除三害,一個人看自己原來同別人看他有那麼大的距離。」

周處除的最後一害是他自己。

「我應該怎麼樣?」

「先去接紀元放學,然後,參加我主持的飯

局。」

育台嗤一聲笑出來,「別費勁了。」

育源不去理他。

車子駛回學校,秋色中看到少年人紛紛放學出來,幾乎個個神采飛揚,育台把頭靠在座墊上,艷羨地看著他們,嘴里不由得哼起歌來︰「少年的我,是多麼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麼樣。」

育源似笑非笑轉過頭來,「她今晚會來。」

育台一怔,「誰?」

「美麗的呂學儀。」

「誰!」

「呂學儀。」

「你怎麼找得到她?」

「人家是溫埠最著名的地產經紀之一,我一早就跟她有聯絡,她時常接受此間中英文報紙電視訪問。」

育台不由得問︰「仍然美麗?」

「是,得天獨厚。」

「結婚沒有?」

「一直獨身。」

育台沉默。

罷在此際,小小紀元出來了,個子很小,實在還是個孩子,半日不見,好像比印象中女敕得多,平時她老氣橫秋,光听聲音語氣,仿佛有十一二歲。

育台剛想下車去接,忽然看見一紅發男孩追上來叫住紀元、與她攀談。

紀元的英語好似亦足夠應用,抬起頭,對答得頭頭是道。

「看到沒有,」育源說,「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忽然紀元笑了,那紅發新朋友不知說了什麼好听的笑話。

她隨即看到父親,奔過來。

一刻不見,如隔三秋,父女緊緊擁抱。

「學校如何,老師好嗎,同學怎樣?」

「很好,我很喜歡。」

育源眉開眼笑,朝育台仰仰臉,表示「瞧還是我有辦法」。

育台垂頭,親與友都對他那麼好,他何以為報?

只有振作地生活下去吧。

到了家,紀元與姑丈絮絮談著課室里如何的開放有趣,育台走進浴室,對牢鏡子看一會兒,忽然取起刮胡刀,把胡髭刮干淨,他洗了一把臉,坐在衛生間苦笑,半晌,打開門出客廳。

眾人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話題,好像沒看到他有什麼不同。

然後是紀元先咕一聲笑出來。

接著育源也一臉笑容。

夏長志更笑說︰「來,育台,我去斟兩杯酒來。」

育台卻覺得無比悲涼。

活下來了。

居然還有力氣刮胡髭,真的太過低估自己的生存力量了,看樣子他會老皮老肉活到八十九歲。

取餅酒一口而盡,說也奇怪,那金黃色的液體流入咽喉,如通過四肢百骸,混身輕弛,雖然沒有減輕他心中悲哀,但是己覺環境舒服得多。

他應該早些接受親友的安慰。

黃昏,做自助餐的飲食專家來了,將食物水酒編排出來。

育台從不在家請客,紀元很少看到這種場面,她跟著工作人員進進出出,看著他們自小型貨車捧出花束餐具長台,不到一會兒,已經式式具備。

「像變魔術一樣。」

李育台一直坐在藤椅子上,不知何時,他杯中又添了酒,育源過來問「怎麼樣」。

他答︰「妹妹家最好,很舒服。」緊緊握住育源的手。

又過一刻,第一輛車來了,第一位客人駕到。

育台說︰「人生像魔術,片刻自小到老。」

育源勸道︰「腳踏實地一天一天過,怎麼會似幻覺?」

育台放下杯子笑笑,「我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

「喂,還沒開始呢。」

夏長志使一個眼色,「隨他去。」

育源抱怨︰「你慫恿他。」

長志說︰「你搞這個晚會,也不過要使育台高興,你看他此刻多開心,這還不夠嗎?記住,是要他快樂,不是你快樂。」

育台笑,「听到沒有?」

「你有無喝醉?」做妹妹的還是不放心。

長志連忙說︰「有點酒意而已。」

育台自知十分清醒,他看見紀元已換上一襲漂亮的粉紅色紗裙,大抵是姑姑送給她的吧,他捧著食物盤走進書房,吃個飽,打了呃,忽然眼皮直掛下來,他倒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中好似還十分年輕,趁暑假在歐陸乘旅游巴士旅行,他因疲倦,跑到最後一排座位去打橫躺著睡懶覺,是,就是那樣。

漸漸什麼聲音都听不見了,育台轉一個身,睜開雙眼,到了嗎,這一站是什麼地方,米蘭?聖麥連諾?

「醒啦?」是育源細心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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