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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女 第15頁

作者︰亦舒

我們又經過狹長的過巷,我轉頭看,九姑一手撩起布簾,以目光送客。

大門忽然打開,剛才我與老李在樓梯的轉角遇見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來。

見我們離開,她失望說︰「姜姑娘,你們不喝點東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說道,「我們有事。」

「姐姐有什麼消息?」她問道。

呵,原來她才是銀女的大妹,剛才那個只是老三。九姑在這種環境下,居然生了五個女兒。

姜姑娘不回答,反問︰「你此刻在哪里做事?」

她一呆,隨即撒謊︰「南洋制衣。」

「制什麼衣?」沒想到姜姑娘頂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別跟姐姐的壞榜樣學!」姜姑娘說︰「我下次再來問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辯,「我娘的病等錢用,那個男人又攤大手板—一」姜姑娘搖搖頭,推開門,與我們下樓。

一行三人都沒有說話。回到街上,陽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機看見我們把車子倒退過來。

「送你一程,姜姑娘。」我說。

她很大方,沒有推辭。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點。

車子駛進市區,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

姜姑娘在這個時候忽然喃喃自語,「我看我還是辭職算了,單是這一家人就幫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現在我已經非常喜歡老李這個人︰敏捷、聰明,卻不外露,又不愛說話。

「姜姑娘,讓我再介紹自己一次︰我是林無邁。」

她伸出手來與我一握,「我調查了,你是婦產科醫官。」當然,否則她也不會隨便上我的車子。

我說,「相信你明白,姜姑娘,銀女跟先夫有點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會不停地來要錢。」

我問︰「應付銀女,我應當怎麼樣?」

「絲毫沒有辦法。環境與血液都絲毫沒有給她任何超生的機會,還有她那四個妹妹,將來她會依著她們母親的老路走,直至滅亡。」姜姑娘很激動。

「那真沒想到,」我輕輕說。「那麼美,那麼年輕。」

姜姑娘說︰「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輕呀。」

我脹紅臉,訕訕的。

姜姑娘回答說︰「九姑兩年前還要好看,那時她還沒有得病。」

可以想象得她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男人,一個接著一個。

我說︰「姜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賞臉嗎?」

「有事同我說?」她很懂事。

我點點頭。

才二十多歲的人已經這樣成熟穩定,姜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個女子,將來誰娶了她,是真有福氣的。

「陳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這真是職業病,對于人家的處境,我總是來不及的發表意見——假使銀女只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認為人類的智慧,你應當知道,開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姜姑娘說。

我說︰「我也知道。」

「你當然知道,我有這個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試探地問。

她微笑,「我的職業令我認識很多不同的人。」

司機把我們載到咖啡座,面對整個香港,蔚藍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學生作文的好題材。兩個世界,完全是兩個世界。我想,這樣的陽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頭轉著咖啡杯子。

姜姑娘耐心地等待我開口。

我終于說︰「姜姑娘,實不相瞞,銀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睜大眼楮,一臉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來日了。」

「是她自願的?」

我點點頭,「我不致于會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願的,難就難在這里,假使她要拉開門走,沒有人可以阻止她。」

姜姑娘略為不安,「以銀女的為人,她隨時可以咬你一口,告誣你。」

「那我倒不怕,」我說「我有證人,現在我家里有全職女佣,她可以告訴每一個人,大門並沒有上鎖。」

「為什麼,陳太太?」

「為了很復雜的理由。」

「陳太太,我真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是為了什麼。」

「我有律師會隨時忠告我。」

「你要當心,陳太太,」每個人都叫我當心,「象銀女這樣具獸性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我已經想過最壞的一步,所以你得答應我,姜姑娘,有什麼事,你會幫我,因為,你清楚銀女比我更多。」

姜姑娘無奈地說︰「我說過,這是我的職業。」

「謝謝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聲,你可以把地址給我嗎?」

「我會對九姑說,銀女住在朋友家。」我說。

「當然,我想我們應該這樣做,並且……假如她們需要什麼幫忙——」

姜姑娘攤開手,「誰幫得了她們?剛才你也見過,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會問題,誰救得了她們?」

我低下頭,「或許銀女在我那邊會得好轉。」

姜姑娘搖搖頭,「你太樂觀了。」

我取出鈔票,姜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搶了帳單。

有人說︰「兩位女士真客氣。」

我一抬頭,是季康。

「呀,來,我同你們介紹,季醫生,」我笑,「這位是姜心儀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說︰「我約她,她老是說沒空,原來是姜小姐面子比我大。」他拉過張椅子坐下來。

姜姑娘很大方,也跟著我們微笑。

我說︰「我們剛要走,你呢?」

「陪家人來吃這里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們回去。」

「我有車子,你送姜姑娘吧。」

姜姑娘連忙說︰「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訝異說︰「‘姑娘’,你是護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會工作。」

「啊,難怪,來,姜小姐,我送你。」

我們在門口分手。

第五章野性難馴

回到家,我知道事情沒有想象中太平,一打開門,就看到銀女與一個年輕男人在咭咭笑,一邊喝啤酒吃花生米,一邊听音樂。

我說,「怎麼,是朋友嗎?介紹我認識呀。」

那個小阿飛轉過頭來,我順手關上音樂。

銀女說︰「這是我的朋友尊尼仔。」

我很客氣的說︰「派對該散了,再見,尊尼。」盡量不使面孔露出不快的神情。

銀女還識相,向小男朋友使一個眼色。他顯然已經在這里逗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襯衣團得稀皺,有點依依不舍,他也向銀女使個眼色,兩人眉來眼去,熱鬧得很。

銀女把我拉至一旁,偷偷的說︰「有沒有一千塊?」

我揚起一道眉︰「有什麼用?」

「尊尼手頭不便。」

我問︰「那與我們有什麼關系?」

銀女忽然固執起來,「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只覺得這件事一開頭就簡直無法收拾,但是現在不給她,又令她下不了台,造成反感。

我多希望身邊有個人做白臉,好使我這個紅臉月兌險。

正手足無措,朱媽忽然過來說︰「要多少?」

銀女豎起一只手指。「一千。」

我松出一口氣,還假意說︰「朱媽,別給她,做慣手勢,我連你都開除。」

朱媽真是個女拍檔,用手擋我,自口袋掏出五百元鈔票,「就這麼多。」

銀女也不再討價還價,接過就塞給小阿飛,他就得意洋洋自顧自開門走了。

我不再出聲,回自己房間。

真是麻煩。

與銀女共同生活四個月都那麼煩惱。

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情願生癌。

姜姑娘說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銀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媽來叫我吃飯。

我剛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余,忽然很孩子氣地道︰「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俠木蘭花假扮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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