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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女 第2頁

作者︰亦舒

我低下頭,「對不起,我對花言巧語沒興趣。」

「你看不起我,你壓根兒看不起我。」他低聲說。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時候無憂推門進來,我立刻停嘴。

她異詫地問︰「你們兩夫妻原來尚有對白?咕咕呶呶說些啥玩藝兒?平時不說,留待有客人來了,特意說給客人听,作其親熱狀,近年來這種作狀夫妻特別多,活該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變戲法似地又掛在臉上。

「來來來,」他說︰「我給你看我新買的幾座石灣陶瓷。」

我卻無法再笑。

就在這個時候,小山身上的傳呼機發出聲響,他看我一眼,我假裝不知,別轉了臉,他連忙伸手關熄傳呼機。無憂駭笑。

「陳小山,你怎麼越來越似販夫走卒,身邊帶這個玩意兒?你現在還兼營應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憂說︰「陳小山,叫你少時髦一點,少象點香港人,你真會心癢而死。」

小山連忙解下傳呼機,放進公文包里,「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來,「我去看看菜做好沒有。」

唉出客廳,才走進走廊,就听見小山罵無憂。

「你怎麼攬的?當著無邁的面,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你還顧到她的面子?」

「當然顧到,信不信由你,我愛無邁。」

「這般的愛,怕無邁無福消受。」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你少管我們夫妻間的事。」

我搖搖頭,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吵個不亦樂乎,我也不耐煩再听下去。

在廚房打點一下,再到別處,看見無憂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幾顆圖章石頭。

他倆反而有共同興趣。

電話鈴響,我接听。

「是媳婦嗎?」老人家的聲音一貫愉快。

「媽?」

「無憂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們替她洗塵,小山在家不在家?」她問。

「在,要不要叫他來听?」我笑問。

「不用,听見他聲音都氣,我早說過,我對這個兒子是愛屋及烏,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個好媳婦,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 的賠小心。

我很過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詆毀自己作回報,一時間語塞,小山即接過話筒。

無憂說︰「你的公婆確是無話講。」

我點點頭。

「不過若是為了他們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無憂看我一眼。

我推無憂一下,叫她適可而止。

小山放下話筒,「媽媽知道無憂愛吃海鮮,我們明天到海鮮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種買賣野人頭的地方。」我抗議。

「我偏偏喜歡那個調調兒。」無憂搶著說。

「是嗎?」我訝異,「那不是成了游客了?」

「誰說她不是游客?」小山把手臂繞著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們吃飯。直到無憂說要走,他都沒有再要出去的意思。無憂眼神里有點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個夜游隱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來坐著,那是不可能的事。

無憂是自己叫車走的。

兩夫妻回上得樓,我便走進書房,沒想到看完半本書出來熄燈,發覺小山並沒有出去,他松了領帶,月兌了鞋子躺在沙發上。

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他卻叫我︰「無邁。」

「什麼事?」我放下書。

「你說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希望?」

我很客氣地說︰「晚了,睡吧。」

「無邁,你必須要維持你那高貴的矜持?我們真的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談什麼?」我冷靜地問︰「該談的十年前已經談過,該吵的十年前也已經吵過,現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松一口氣,「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常常回來陪你。」

「小山,這個家也是你的家。」我語氣很溫和。

「倔強的、高貴的、能干的無邁。」他嘆口氣。

我站起來,「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間,掩上門,熄了燈。

為什麼不離婚?我嘆口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經沒有力氣,再也不去想這個問題。我睡著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飯廳罵女佣。

我披上睡袍趕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麼事?」我問。

「你看看這吐司,象什麼樣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掃到地上。

我說︰「去去去,到文華去吃,別在家打雞罵狗的。」

「你什麼不做早餐給我吃。」他質問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陳小山,取餅外套出去吧,難得在家耽過二十小時,亂找碴兒,出了門就太平了。」我打個呵欠。

他凝視我,我也只好看著他。晨曦下兩夫妻成為朦朧的陌生人。

餅半晌他說︰「今夜我會早些回來吃飯。」

我真松一口氣,看著他出門。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太文明了,連架都吵不起來。

我躺在床上看報紙,喝牛女乃茶。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自私,結了婚而不願放棄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許人與人之間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許小山已經被寵壞,幾百個原因加在一起,冰凍好幾年,漸漸相敬如冰。

他開始外出尋找他的溫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頭有人,一個接一個。

不過小山都—一否認,他做得這麼好,歷年來就差沒把女人往家里帶,正式介紹給我以姐妹相稱,但我在明里,始終抓不到他的壞跡。

他仍然回來睡覺,重要的日子仍然回來吃飯。那些女人的電話從不接到家里來,傳說是傳說,謠言歸謠言,陳小山與林無邁仍然是一對標準夫妻。

人與人的關系可以進行到這種虛偽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經過一段痛苦的適應期,想要離婚,那時是小山不肯與我起正面沖突,像巷戰,我攻得密一點,他便退一步,我松懈下來,他又勤奮地模雞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賊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佣好脾氣地蹲下收拾殘局,我默默的坐在寬闊的客廳,一切已成定局,沒有什麼好想的。我並沒有陷入沉思。

一排長窗的布簾緩緩拂動,這個家早已不是一個家。

我嘆一口氣,回到房間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時穿的那幾套衣服,我換上了毛衣長褲。

罷想打電話給無憂,門鈴響起,她已經出現。

我笑著迎上去,「你倒是干脆。」

「我一向的作風就是如此。陳小山呢?」

「出去了。」我攤攤手。

「到寶島歌後那里繼續睡眠?」無憂問。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不要緊,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還幫著他?他這種人,隨身帶著台階與梯子,還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無憂笑。

「那麼你也得給我下台的機會。」

無憂睜大眼楮,瞪著我半晌,終于低下頭。

餅了很久,她說︰「對不起。」

「我是很計較的,」我說︰「別再拿我的婚姻來開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別再插手。」

無憂說︰「真沒想到結果是你與我攤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無憂說︰「我衷心認為你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我想幫助你」。

「要幫助別人成為一個快樂的人?無憂,你自己無憂也罷了,何必還擔著這麼偉大的志願?況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們都過了,也不勞別人擔心。」

「那你為什麼堅持要工作?為什麼不生孩子?」無憂把頭伸過來。

我擰一擰她的鼻子,「我不是秘書小姐,說退休就可以退休。一個女產科醫生坐家里,對社會對自己都是浪費,我要是重視事業,早就出來開診所撈一筆,可是今天還替公家做事,並不算太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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