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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日之夢 第21頁

作者︰亦舒

以前我到他診所去找他,現在也不去了。

一到診所,十多個護士都畢恭畢敬的對牢我喊「林太太」,受不了。

我仍然想去看月宮寶盒,要求非常低,但對我來說,是一項奢望。

罷結婚的時候,林醫生頗為擔心我,他嘗笑說︰「我比你大廿年,你要是跟那些蓬頭垢面的藝術家跑了,我的心髒馬上會出毛病。」

我只好笑。

後來他放心了,因為我不是那樣的人。

那種穿件髒衣服,留小胡髭的藝術家,並不放在我眼內。

日子過去,漸漸我變得非常孤僻與寂寞,所有出風頭的場合都不想再出現,林醫生自然更樂得在家休息。

我也不再購置新衣服,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褲,頭發長了就梳一條粗辮子,畫畫的時候身上縛一條圍裙,並且想搬到外頭去住,過種比較單純的生活。

我也在海灘游泳,我喜歡棕色的皮膚,林醫生不喜歡,他不止一次說過︰「好好雪白的一個人,曬得黑鬼似,髒相。」我總是陪笑,可是還是年年照曬不誤。

他有一只船,從不出海,除非是孩子們自美國回來,才用得著。

「孩子們」是年年回來的,不外是怕父親老胡涂了,把所有的家產全花在繼母身上,可是漸漸他們也很放心,因每次回來,都看見我一身破爛,對林醫生的事業不問不聞,久了他們也曉得不是假裝,于是不那麼仇視我,也不急著拍我馬屁,我們相處得很好。

那天林醫生跟我說︰「他們又要回來了,你讓司機去接吧。」

不知為什麼,今年我特別煩躁,當時就說︰「你自己吩咐司機吧。」

他們到埠的時候,我出去與幾個朋友談畫展的事,回來只見到一屋的人,都與我打招呼,我也看不清楚,站在林醫生身後使勁的笑。

忽然有一個人說︰「我不是的,林太太,我只是他們的朋友,姓趙。」

大家哈哈的笑。

我向他點點頭,「趙少爺,不必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就好。」

屋子里忽然多了近十個人,鬧得天翻地覆,我一貫是不理的,照常生活,人多了林醫生就開心,我不得不承認他是老了。

一日我自外回家,揚聲問︰「有沒有人跟我去釣魚?」

桌球室里只有姓趙那個年輕人,我向他笑一笑,他也笑。

「他們都坐船去了。」他說。

「你呢?」我問。

「我玩得累死了。」他坐下來。

我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于是笑。

他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標準美國大學生模樣,精神、壯健,富幽默感。

「香港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他說。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麗的地方。」我說。

他也很明白,「那當然是,在香港,不需要很多的錢,就可以過得很好。」

「你在念什麼?」

「醫科學生。」

「上帝。」我笑說!「我們這間屋子里的醫生比診所還多。」

他說︰「你是畫家?」

我說︰「不敢當。」

我伸伸懶腰,拿了一只水果吃。

他站起來,「是不是找人釣魚?」

我猶疑一下,此刻拒絕他太著痕跡,于是我點點頭。

他很敏感,揚起一條眉,「不要緊吧。」

「自然不要緊。」我說。

我們兩人走到海邊坐下,太陽很厲害,我架上草帽,放下魚鉤。

「真靜,」他說︰「可以躺在這里一輩子。」

我點點頭。

他凝視我,我微笑,我雖然三十多了,可是一向沒失去自信,並不在乎年輕男人朝我看與不看。

他忽然問︰「你怎麼會嫁給休醫生的?」

我听了很詫異,把頭轉向他︰「為什麼不能嫁給他?他是一個有學問有資格的人。」

趙說︰「但是他年紀很大了。」

「他只比我大十五年。」我說︰「我也很老了。」

「你有三十五歲?」他驚奇。

「不,」我生氣,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我只有十六歲,我嫁這個老頭子完全是為了錢。」

他說︰「你生氣了。」

「你們是這樣殘酷,」我說︰「完全不接受老一輩的優點。」

他不敢再出聲。

我再加一句,「而且想到什麼說什麼,太沒有禮貌。」我丟下魚竿,走掉了。

那一夜我拒絕與他們吃飯,這種年青人,跑到人家家來侮辱人!

我問林醫生︰「他們幾時走?」

林說,「你怎麼了,好像很不高興。」

「吵死了。」我說。

「真孩子氣,往年你是很高興的。」

「那姓趙的是什麼人?」

「趙船王的獨生子,不知為什麼,自己家不住,混到我們家來,」他笑,「想是愛熱鬧。」

「沒家教。」我說。

「怎麼得罪了你?」林忽然緊張起來。

「沒有。」我猶疑一下。

他拍拍我背,「明天孩子們請你吃飯,打扮打扮。」

我笑,「我是否穿得實在太破了?」

「你是藝術家。」他直笑。

我是愛他的,他對我無微不至,關懷有加,這就是愛,還想怎麼樣呢?只有這種愛是長春不老的。

「林醫生,」我叫他,家中人連小毛頭在內,都叫他林醫生,連子女們與我都不例外,「讓我們放一段假去跳舞、旅行、游泳,你想想,我們多久沒好好的玩了?」我懇求的說。

他很為難,「我要到日內瓦國家醫院去開會。」

我嘆口氣。

「我到這個世界上來,」他搔搔頭,「不是來玩的,不知為什麼,竟有那麼多的工作要做,你要體諒我。」

我低下頭,「我明白,世事沒有十全十美,擁有你這樣的丈夫,就一定有所犧牲。」

「對不起。」

「別提了,我要到峇里去找一點題材,咱們分道揚鑣。」我苦笑。

沒想到世界那麼小,一下飛機,才踏進峇里希爾頓,就在大堂看見姓趙的那個小子。

我沒法子不跟他打招呼,幸虧我有一大幫朋友,臨時避開了他。

當天晚上,他的電話接到我房間來,他一開口便說︰「對不起,林太太,我向你道歉。」

我問︰「道什麼歉?過去的事算了。」

「請你吃飯,行不行?」他問︰「不要推辭我,你總要吃飯的。」他言辭很懇切。

我說︰「今天我租了吉甫車,預備到幾個村落中去做速寫,到深夜才回來,沒有空吃飯,我會帶干糧與水,我不是渡假來的。」

「希望你被獵頭族吃掉!」他詛咒我。

我哈哈笑起來,「你要不要參加,土人性情很好,他們會得說一點英文,你不會失望,他們廟宇中的木雕值得觀賞。」

他大喜,「你邀請我?」

「明天早上六點正,在酒店大堂等,我現在要準備工具,並且要早睡。」

第二天我五點半就下樓吃早餐。天氣非常的好,太陽剛自東方升起,空氣干爽而溫暖,花園里各色大紅花在點頭,峇里確還是人間仙境。

我喝完咖啡到路邊伸個懶腰,看看手表,六時正。

「林太太。」

我轉頭,趙站在我身後。

我向他點點頭,「早。」

「走吧。」他說。

「吃過東西了?」我問。

「吃過,並且帶了一些水果與礦泉水。」

我贊許的點點頭。

這時候酒店的司機把一輛小小的吉甫車開到我面前,我與他上車。

他的表情像是要說︰我以為你只會開摩根跑車。于是我笑而不語。

車子向東南方開出去,這條路我早已走熟。

車子駛了大半小時,沿路上的風景怡人,一點不覺得累,我開了錄音機,播放當地的民族音樂,看看趙的表情,知道他也很享受,一路上他沒有話,想是怕再次得罪我。

我們到達村莊的時候,孩子們出來歡迎我,我從車尾箱取出大盒巧克力分派給他們,然後與趙步行小路到可以取材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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