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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日之夢 第10頁

作者︰亦舒

他與親人一道,不知是否與我一樣心思,也沒有同我說話。

大家是一定看到大家了。

沒話好說就是沒話好說。

頂多問句好嗎。

不好也不能哭,也不能傾訴。

問來作甚,答來作甚。

電梯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總共三兩分鐘的時間,恍如一世紀。

我默默看著他背影,從前可以搭住他肩膀,響亮的吻他的脖子後面,現在這權利已屬別人。

奇怪我心境卻很平靜。

電梯到樓下,大家魚貫而出,他忽然轉過頭來,叫我︰「小珊。」

我仰起頭,「啊,好嗎?」

這兩個字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廢話。

他很殷勤的說︰「你氣色很好。」

「化妝而已。」

「胖了。」

「噯,愛吃。」

「還在原來地方做事?」

「唔。」

「听說升了級?」

「沒有哇,誰說的?」

「听人提過。」

我們已經走到門口。

大太陽照到我身上,炙然,我用手遮著額頭,「再見。」我說。

「有人接你嗎?」

我不答。「再見。」我轉頭走開。

有點似落荒而逃。

再說三個鐘頭也不管用,陌路人就是陌路人。

從此蕭郎是陌路,他偏偏又姓蕭。

真奇怪,居然還認得我,頭發短那麼多,人胖那麼多,又相隔那麼久。

並且他不停的說話,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似的,神經緊張。

我佩服自己鎮定,不像是打敗仗的人。

這原本是天大的侮辱,只不過我接受得好,一切深仇大恨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半年過後,連我的仇人也忘了他險些兒殺掉我。

而我逃得小命,居然若無其事。

瞧,本事不止一點點吧,唉,誰沒有一兩招護身之寶呢。

不不不,我並沒有忘記,怎麼可能,一切牢牢記在心頭,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過表面就不必露出來了,不要解釋,不要抱怨,不不不。

我悵惘的想,本來我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經過這次內傷,頓時減壽,大概起碼要少活六十年。

再失多一次戀,真會立刻翹辮子,以後的日子,焉得不步步為營。

表姐說︰「哼,這好叫內傷?我同你說什麼叫內傷,當一班同事數人,人人于同一日升職,而閣下獨獨留任原職,卻又因經濟情形不能辭職,還得強顏歡笑在第二天早上爬起身繼續上班,這才是內傷!隨後又發覺學歷潛力最好的是閣下,而閣下升不上去是遭奸人所害,嘿,真想殺人,可是形勢比人強,不做吃什麼?硬生生忍氣吞聲,難怪人會生癌。」

我不敢言語。

「失戀算什麼?街上有的是男人,待你年薪六十萬,宿舍一千平方米,公司供給汽車司機的時候,你怕找不到男人?有的是滄海水,有的是巫山雲,你少擔心。」

我吐吐舌頭,那麼偏激,大概是家務做膩了。

做家務本是最佳運動,但重復又重復,悶得發瘋,天天抹那幾張桌子椅子,天天熨那幾件衣服,每日要吸塵,朝朝洗浴間……

一定要請女佣做,不然人生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光是洗完煮,煮完吃,原始過原始。

佣人告假的時候,家里通常一團糟,周末提起勁來狠狠收拾,不錯是略為整齊,可是到了星期一,又亂成一片,于是干脆不做。

婚後不知誰做家事?

這些不算細節,是每日都要面對的難題,婚前一定要坦白。

我學精了,以後擇偶,頭腦一定清醒。

不過那人在那里呢?

別去想它。

不知道如何處置自己,好像有一半魂魄不知所蹤。

盡避他們都說「小珊不知擔心什麼.包管一下子就找到更好的人」,我還是悶悶不樂。

打敗仗不是光榮的事。

我們散開的原因非常簡單,他開始約會別的女性,我們認識已有兩年,兩年之後他混身發癢,一次兩次三次被我發覺同別人去看戲听音樂,他的時間不再留給我專用,我要找他非常困難,需要排期。

聞弦歌而知雅意,他並不隱瞞行蹤,分明有意要我知道消息,知難而退。

我成全他。

外頭人把我看得太瀟灑,其實我給他機會已有一年.也很盼望他回頭,只是他沒有。

走了三年,他也不好意思直截了當公開把我休掉,大抵是要給我下台的機會,我當然沒有大哭大鬧,諸人問起,只說意見不合。

嘿,意見不合,誤盡蒼生。

他大概是厭倦了我,我有自卑,自覺個性乏味,不及他女婀娜多姿。

他暗中給我面子,有人問他「到底誰扔誰」,他總是說︰「我這付德性,自然女方不要我。」

人問我,我也不約而同說︰「如我這般白開水女人,當然是男朋友甩了我。」

他說假話,人家當真,因為我從沒張揚過,而女人很少這麼大方。我說真話,人家以為是假話,因為女人很少承認被扔。

事情更加迷離,不過都贊我們好風度,內出血,沒人知。

他身邊有許多女孩子.最後固定下來的,是那個很時髦的大耳環女郎。

我戴耳環不好看,─粒頭珍珠或鑽石尚可,大耳環就是不行,因為心中不服氣,近日來很少戴耳環,在首飾店看到耳環.立刻別轉頭。

我並不比誰更大方。

我沒有炸起來,是因為我比別人自愛。

似我這麼可愛的女子,倘若找不到更好的男人.皇天無眼,瞧,越來越會得安慰自己。

在很困苦的時候,對牆壁說話的巧技也越高,若果隔牆有耳,那雙耳朵準會滴出耳油。

初初決裂,天真地以為表明心態.或會令他就範,等他打電話來說後侮,足足等了一個月。

他沒有打來。

好不容易月兌身,還打來干嗎。以前一天打七次是以前的事。

分手後只覺時間奇多,足夠再世為人/重讀文憑/休養生息/寫一本文藝巨著。

一年之後,我終于心死,不再去想那件事。

終于痊愈那一日,自己並沒發覺,听見同事租游艇出海,我把頭伸過去說︰「我也夾一份。」

「攜不攜眷?有眷五百,無眷三百。」

我苦笑,「兩百買個眷?真值得。」

「你只要來就有,我們通知叔伯兄弟,叫他們把單身漢都帶來。」

我咕噥,「一天到晚狼來了,手頭卻沒有好貨。」

眾嘩然。

我出去買件電光紫的一件頭新式泳衣,免得單身漢也說船上沒好的貨。

又去熨了頭發,免得濕水後光看頭似小男孩子。

如此興致勃勃及講究.可見戰傷已好得七七八八。

周末是個艷陽天,一船都是人,擠得我懷疑船會沉下去,但沒有。

船上有好些小孩,有個叫羅拉的小女嬰,才一歲多,穿粉紅色比堅尼,對我一笑,要了我的老命,心花怒放的同她玩,忘了賣弄風情。

忽然有人同我說︰「他們告訴我,你已經做了姨婆。」

我抬起頭,「你是誰?」很訝異。

那年輕男人笑︰「我未來大嫂,是你的女同事。」

我打量他,唉,個子略矮,發式有點過時,肩膀在月兌皮,怎麼看都不似白色武士。

不過雙目明亮,笑容活潑,也有可取之處。

我只得向他點點頭。

「喜歡孩子?」他問。

我又點點頭。

這是復國的機會,不得輕易放棄。

我展開笑容。

我丑

欣欣一邊滴眼藥水一邊說︰「單身人士最怕生病。」

馬利看她一眼,「你以為結了婚就有人服侍?做夢,弄得不好,你服侍他。」

「可是伴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再硬心腸的人都不會見死不救吧。」

「他也不是壞,他只是蠢,你昏死過去,他以為你在午睡,還等你醒了齊齊去吃大菜,自顧自听它三小時音樂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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