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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 第6頁

作者︰亦舒

每個學生一套校服,同樣的發式,同樣的年紀。

我是螞蟻當中的一只,沒有生命,只是行尸走肉。

我連這世界都恨上了。

幸虧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父母了解我。

我有一間很好的房間,我可以躲起來。

只有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的時候,我才會覺得自己的存在,我覺得自由。

不管听唱片也好,看果女雜志也好,還能享受一下。

有時候我可以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想蔡小姐的一個動作。

那個動作象電影膠片的重復一樣,一次又一次的在我腦里出現,就這樣,我享受一整個下午。

寶課很緊,但是我還可以應付得過去。

還有兩個月我就畢業考試了。

真是快,糊里胡涂的中學就畢業了。

這沒有太突然,一升中學我就知道總有畢業的一天。

我也沒有覺得前途茫茫,父親早已替我準備好了出路。

去外國升學,爸說。

他心腸是很硬的,爸說男孩子孵在家中沒有用。

他自己十八歲便離家做生意了。

爸說得很對,一個男孩于,在家整日價"媽長""媽短"的,有什麼好處?沒幾年便變軟腳蟹了。

爸說他打算把我養到二十一歲,以後的生活他就不負責了。

如果我到二十一歲還不能自立,我干脆自殺。

廿一歲還靠父母,與蛀米蟲一模一樣了,有個屁出息。

我父親是個好父親,他非常有原則。

不過母親的心腸就軟得多了。有一次她用很小的聲音問爸︰"他可不可以在這里念完預科才出去?"

爸答︰"不可以。"

我的前途早已經預算好了,我知道。

我會到外國去念幾張文憑回來,碩士或是博士。

爸不會接受學士,他自己才中學畢業。他希望兒子在大學里多浸幾年。

所以我是逃不回來的。我一定要完成學業。

但是文憑對我以後的半輩子太有幫助了。

我將來的養妻活兒全靠它們了,揚眉吐氣,滿足父親

所以我一畢業就得辦手續。大概可以在家耽到七月份,我爸叫我去趕八月的學期,假使來不及,那麼二月去也是一樣的。

我不太喜歡外國,但是我想我會習慣。我才十六歲。

我的擔子很重。不過有些同學的擔子比我更重。

她們得出來工作,幫助家庭。

我是比較幸運的,所以我感激父親。

瑪麗說︰"你走得這麼快"她悶悶不樂。

"我們分別的日子很近,只有數個月罷了。"

瑪麗又說︰"我可以跟你去嗎?"

"我可以照顧你,擔是你必須與你父母商量。"

就是這樣。生活是簡單的一件事。

而我想到,當我離開了這里,我就見不到蔡小姐了。

想到這種地步,我的心會很酸一陣子。

時緣不巧,所以我永遠只好看著她,做她的學生。

還是不要奢望太多吧。

當我還可以見到她的時候,我就拼命的看她。

有時候蔡小姐把頭發扎在腦後,梳得很整齊。

天氣非常的冷,她圍了重重的圍巾。

她又帶來了一只小小的吹風暖爐,偷偷的放在桌底下。

可憐的蔡小姐,象她這樣的體格,怕冷是必然的。

但是她穿得不臃腫。

忽然一天,她穿一件中國絲棉袍回來,大家都呆住了。

她是這樣的漂亮。那件袍子是紫醬紅的,一個小小的壽字花紋,長度到小腿。

于是女同學都交頭接耳的談論她。

她實在是這麼的好看。

不過媽媽開始覺得我有點不對勁。

我這樣的愛她(三)

"你為什麼不出街玩玩?這是假期啊。"她說。

"不想出去。"我沒精打采的說。

"你又耍什麼花樣了?"媽媽瞪起眼楮看我。

我小的時候,凡是有求達不到,就裝死相。

所以媽現在又以為我在鬧別扭,不服貼。

"零用錢不夠?"她問︰"要買新東西?倒是為什麼?"

我想我這個要求,他們可不容易辦到。

"沒什麼,我只是不想出去而已。"

"那麼叫瑪麗來陪你。"媽忽然得了個主意。

"不行不行,千萬不要叫她。"我跳起來。

"瑪麗是個好孩子,你不要對她太冷淡。"

她自顧自打電話去了。投到一刻鐘,瑪麗就來了,我想我是喜歡她的。

"瑪麗,"我說,"你好。"

她笑了,她穿了新衣,很是整潔。

"你媽媽說你很消沉,為了什麼?"她問。

"沒有什麼,不要問太多,學了老太婆不好。"

"你媽媽也不見得是老太婆。"瑪麗說。

"她四十幾歲了。"我說︰"那算是相當老了。"

瑪麗微笑,"你也遲盡會到四十歲的,那時候十多歲的孩子都沖著你叫老,你不會開心。"

"新年別說這種喪氣話。"我說︰"以後老了才說。"

"你的心情象老頭子,我問過很多次了,為甚麼?"瑪麗說。

我看看她,不響。

瑪麗把我的筆拿在手里,一個個的畫圈圈。

"我問過父母了,"她說︰"他們說假如我的功課可以,跟你出國是沒有問題的。"

"那很好。"

"是的,所以我這個假期過得很愉快。"

"你的地理呢?還行嗎?"我問。

"行。我想不成問題了。拿不到甲,乙還是有把握的。"

"那還好。"我又說一遍,"到外國去,我們這樣年輕,適應不同的環境,比較容易。"

"唔。"她看著我,"我也快十七歲了。"

"記得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大概只有十二歲。"

她笑,"我很快樂。你要去玩保齡球嗎?"

我搖搖頭。

"出去散步?"她問︰"陪我逛公司?還是去公園?"

我懨懨的搖頭,真倒霉,我覺得我象女人。

"那麼我陪你在家聊天,好不好?"瑪麗很遷就我。

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覺得悶嗎?"我問。

"哦,不。"她還是拿著筆畫圈圈,一個個的畫。

"你的頭發一定是修過了,它們看上去真黑。"

"是嗎7你很細心,"瑪麗笑,"你常常看到這些。"

我聳聳肩。

"這是蔡小姐叫我去剪的,她說頭發要常常修。"

"她說得真是上天下地的對。"我說。

"你喜歡?"瑪麗問。

"我喜歡干淨的女人。每個人都喜歡。"

"干淨也不容易呢。"她說︰"我的皮膚很壞。"

她與我說起美容問題來了。我笑笑地听著。

"蔡小姐的皮膚就很好,她是這樣的白。"

瑪麗說︰"她是我們的朋友,接觸過她的同學都覺得她是朋友,她沒有那種架子,所有的老師都有臭架子。"

我點點頭,"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是絞痛。

"她甚至教我們買什麼牌子的絲襪,果然耐穿。"

"你們還到她家里去嗎?"

"不去了。"瑪麗也惋惜的說︰"她認為我們可以了。"

"我從來沒有去過。"我低著頭說。

"我們何不出去走走呢?在家里很悶的。"

我不忍太掃瑪麗的興,于是替她取餅外套。

我替她穿上去,她回頭向我笑一笑。

我把她的頭發自領子里撥出來,它們也是很好的頭發。

我的心象在鹽水里泡過了,很軟洋洋的。

我常常掛念著蔡小姐。

我不明白人家都有資格愛人,惟獨我沒有。

我陪瑪麗上街走,有一點陽光。路上擠滿了人。

大家都把新衣服穿出來了,我還是老樣子。

瑪麗很興奮,她一直亦說話,腳步是輕快的。

餅了一條馬路,她把手圈在我的臂彎里,到了行人路,她的手還是沒有拿出來。

我的雙眼朝老天看了一看。我不知道現在踫見了熟人怎麼辦。我一定無法下台了。老天。

他們會馬上跑去告訴我父親,說我公然在求學時間與女孩子逛街。同學會嘲笑我。這年來的人太無聊,只好開無聊的玩笑,亂說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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