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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客 第13頁

作者︰亦舒

「碩人!」瑪麗尖叫,「我真為你擔心。」

「不要緊,不要緊。」我匆忙扶起台燈。

我連忙躺回沙發上,緊閉上雙目,集中精神。

「碩人,你接觸到我嗎?」

南星!眼淚自我眼角擠出,一直流入耳朵。為什麼頻率怎麼弱?象無線電聲量沒開足,听不清晰。

「碩人。」他一接觸到我的思想,立刻知道這些空白的時間來,我對他的思念。

若將你心換我心,始知相憶深。

這一點他完全做得到。

我的唇微微顫動,默念著我要說的話。

「碩人,我會來的,我一定要來。」

你怎麼來?我大大震撼。

「等機會,等緣分。」

甚麼?我不明白。‘大聲’一點,我听不清楚。

「我受看管,只能偷偷與你接觸。」

你能偷走出來?

這個時候瑪麗撲過來搖撼我的身子,「你中邪?碩人,你在做什麼?」

她伸手來扼我的人中。

我一時刺痛,伸手推過瑪麗。

「我倘若在南星一生一世,失去了你,得享永生,也是無益。」

南星。

我的五官抽搐。

「我不能說太久碩人,等我。」

南星!我坐起來,他又離開了,消息完全中斷,我睜大雙眼。

瑪麗左右開弓打我耳光。

我格開她手,「干嗎呀?」

「你差點沒有口吐白沫,」她吃驚搖我肩膀,「你沒事吧?忽然象是昏死過去,口中念念有詞,鬼上身的樣子。」

「你想打我耳光有十年八年了,至今才公報私仇。」

「碩人,你這副樣子真叫人擔心。」瑪麗頓足。

我只好安慰她一輪。

「瑪麗,咱們說了這麼久,我也困了,咱們改天再聯絡。」我下逐客令。

瑪麗抓起手提袋,嘆口氣,「忠言逆耳。」

所以說,有朋友要死,千萬不要為他好,讓他去死吧,好人不是很難做的。

我緊緊關上門。

南星要來地球。

他說過,如果他來到地球,就永遠回不去。

相聚忽忽數日,這樣大大取舍,他真肯作出決定?

況且地球人這麼難做。如此脆弱,靈魂無依無據,生活艱苦,一生人之中,痛苦多快樂少,天天做做做,日來睡一覺,第二天又是做做做,如此沉悶,還有句教訓叫平安是福,空白的一生,虛擲的生命,實在沒有太大的意思。

凡事想太多是不成的,人人作此想,人類都要絕種了,再也不生孩子的。

看樣子也已經決定是要來,他說他在等機會。

我臉色轉白,什麼樣的機會?

如果他的思想要正式進入一個地球人的軀體,就先要那個人死亡。

南星不是凶手,絕對不是。

他目前的處境如何?

他心情又如何?

我都擔心至憔悴。

南星的長輩如何鎖住他的思想電波?

他如何偷偷的與我聯絡?

可憐的南星。

他的遭遇使我想起地位不相稱的男女受家長的阻撓----不行,她太沒有知識,出身也不好,不可救藥,非得同這種女人斷絕往來不可,否則就同你斷絕往來。

可憐的我。

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入夜。

我拉好百頁窗簾。

「等我。」南星說。

等。

悲劇不是他永遠不來,而是來的時候,我已經雞皮鶴發。

快了,再隔三五七年,我也就是那個樣子。

第二天我同瑪麗說,我要去算命。

她說我是神經病。

再三懇求,她答允帶我去見神算子。

我問︰算術同命運有那麼大的關系?

瑪麗說︰命相根本是一項統計術。

譬如說,十個大鼻子都發了財,一見第十一個,就可以預測他或許也會發財。

又譬如說再那個時辰那一分那一秒出生的女人都離了婚,大概她們都是注定要離婚的。

我們經過千辛萬苦,約到神算。

神算同我說︰一字記之曰南,忘不得。?

我跳起來,嘩,神乎其技。

有客自遠方來,避不得。

我眼楮都呆了。

岸掉相金之後,我同瑪麗說,「他怎麼這麼準?」

「三千塊,小姐。」瑪麗說︰「他要賺錢。」

「你通消息給他,是不是?」

「別神經,不相信就不要去看。」

「他怎麼知道我南朋友名字中有一個南字?」

「小姐,我發覺你越來越象無知婦孺,給你嫁了這個人,又怎麼樣?你會因此得道成仙?」

我說︰「我會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瑪麗說︰「每一對離婚夫婦在結婚前都這麼認為,不怎麼新鮮。」

我說︰「瑪麗,你也別太悲觀了,這個世界上仍又許多幸福的女人,說不定我是她們之一。」

「是嗎?你認為你是她們的姐妹嗎?」

「為什麼不?」

「我不認為,碩人,我們這種人,是要做到老的。有什麼福可享?」

「太悲觀了,有不少人修成正果,靠自己一雙手創出奇跡。」

瑪麗說︰「要靠自己的手,情願沒有奇跡。」

「唉,我心情已經不好,還交這麼晦暗的朋友。」

「那麼我們分道揚鑣吧。」

我說︰「再見珍重。」

我回家去傷神不在話下。

重新去上班那天是個大雨天。

小四開車來接我,怕我起不來。

他的恐懼是充分理由的,八時到達,我仍然躺在床上,他做好做歹拉我出去。

我打哈欠。

「別這樣,振作點,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什麼新的開始?」我在車中化妝,「舊人事舊作風舊地方,乏善足陳。」

車子在大雨中跳一跳,我的唇膏打橫叉出去,差點有一張鐘歌羅馥嘴。

我放棄。

「你當心點,大雨。」我說。

小四說︰「一寸一寸走,怕什麼。」

我扯一扯安全帶,我是一個一等一的好市民。

「表姐,你自己才要當心,」他的語氣象個大人,「最近你魂不守舍。」

他在公司附近放下我。

我上去報到。

一面對新老板我就後悔來復職,他是一個英俊年輕得體的男人,非常客氣,太過諒解,令我自己覺得是個罪人,在他口中,這樣「不要緊」,那樣「沒關系」,仿佛事事都是我的錯,不過在他寬宏大量之下,我又得到一次重生的機會。

我忽然疲倦的不得了,他的聲音在耳畔化作嗡嗡聲,一會兒開會的來龍去脈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為什麼要知道這麼多呢。我情願化身為一個幸福的住家女人,抱著孩子,翹起二郎腿吃一支香煙,盤算下午的牌搭子。

我想告假。

他說︰「那麼我們現在進去開會吧。」

我腳步浮啊的跟他進會議室。

就是在這里,我與南星第一次邂逅。象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此刻我整個人都為他改變,再也無法恢復舊觀。

我長長在心中嘆口氣。

人在寫字樓,一言一動都要小心翼翼,否則動輒得罪。在老板面前透大氣?我不敢,他要是問我有什麼不滿,我怎麼回答?

在會議室坐下,我盡力集中精神,但心情不佳,低著頭不發一言。

還剩下三分二空位子,人們陸續到來,忽然之間,女秘書匆匆來到我面前說︰「喬小姐,」她神色慌張,「喬小姐,警局找你。」

我也吃一驚,「是人還是電話?」

「電話。」

我連忙同新老板說︰「我去瞧瞧有什麼事。」

他非常訝異,揚起一條眉,這種工作狂根本不會明白有什麼是比工作會議更加重要。

我急步出去听電話。

「你可是喬碩人?這是警署。」

「是,我是。」

「你可認識一名叫譚世民的男子?」

我的心馬上強力忐忑的跳躍起來,一陣不祥的預感罩攏在我四周。

「什麼事?」

「譚世民汽車失事,現在救世醫院,他要求見你一面,請你快來。」

「他受了傷?」

「已然昏迷不醒,你快來吧。」電話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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