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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碎片 第4頁

作者︰亦舒

我不出聲。

琪琪很少說男女間的事。

她說︰「愛是奇妙的感覺。我記得有一個念電腦的男孩子,我不愛他,他陪我去愛爾蘭海,隔著岸,我們一起看成千成萬的海鷗拍翼飛起,浪浩浩蕩蕩的奔上沙灘,風那麼大,我應該縮在他懷里才是。但是我沒有,硬著心腸站得筆挺,連手都不給他拉一下。我也可以很殘酷的,因為我不愛他。」

琪琪說︰「其實唐說了那麼多,是替他的良心做辯護。他應該簡單的說︰‘幫幫忙,我不愛她了,幫忙我扔掉她好不好?’他要說不外是這樣。」

我還是不出聲。

琪琪說︰「以前在香港念中學,有一個小阿飛老是追求我,半夜打電話來約會,我怕他吵醒家人,穿著睡袍下樓去罵他,但是他蹲在樓梯口等我,他的眼楮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沒听過吧?無論怎麼樣,男朋友我希望是自己挑的好,總有那麼一點溫柔在牽動著心,無論如何,鬧翻了,成了仇,還是好的,因為當初在芸芸眾生中,是我先看中他的,他身上有我的印記,那印記除我之外沒有人看得見。你明白嗎?我也說起迷迷糊糊的話來了——家豪!你為什麼哭?」

我拼命的搖頭,我握住了她的手。

琪琪說︰「你看你那孩子氣是益發的重了。這有什麼好哭的呢?你為什麼要哭?為唐與朱明嗎?」

我搖頭,我嗚咽的說︰「為了……我們都長大了,要得到的東西都拿不到,要什麼沒什麼,諸般的不稱意,抬抬手便傷害了別人,有時候自己還不知道,大家都是這麼的寂寞。我們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沒有多余的日子了,卻還忙著互相傷害。將來的日子是蠟,現在的日子是黃金,為什麼要拿黃金去換痛苦?」

琪琪強笑道;「瞧我們,都中了朱明的毒,說話一個個都像打燈謎似的,快別哭。一會兒,唐看見了又說你像娘們,又有得好吵了。」

「你認為唐不怕?他是頂頂神經病的一個人,他害怕他會愛上朱明,他不願意愛上她,因為他害怕愛會帶來的痛苦,他怕他不如她,愛上她之後他就一文不值了,就因為他不愛她,他才可以控制她,否則唐也是一個最平凡最普通的男人,拜倒在她腳下的男人一定不少吧,唐要做特別的一個人,所以他要把她甩掉,好讓她一輩子記得他。」

唐冷冷的聲音自我身後傳過來,「家豪,你又說對了。」

我轉過頭去。

唐說︰「你幸運,你沒有踫到半夜起身朗誦童話故事的女人。」

「或者她的情緒激動,或者她睡不著,需要你的安慰。」我說,「你為什麼不與她一起讀讀那本童話?」

他輕蔑地說︰「我還沒有發神經病!」

我面色鐵青的說︰「你去過瘋人院沒有?那里的瘋子都說正常人是瘋子,喝醉酒的人常常說沒醉。你的心是瞎的,你的心沒有感覺,你是一個殘廢!」

琪琪說︰「你們兩個人不要吵了好不好?」

唐譏笑的說︰「或者朱明認錯了人,她應該與你在一起,半夜大聲讀‘假如你看到一個愛笑的小人兒,有著金色的頭發,拒絕回答問題,你會知道他是誰。假如這發生了,告訴我,把安慰帶給我,他回來了。’」

我跌坐在沙發上,「那本書。」

琪琪詫異的說︰「是這本書嘛,這不是一本童話,家豪逼我看過,那是一本小說,叫《小王子》。」

唐剛愎的說︰「你們學問好,我沒有看過,也不想看。」

我平靜地說︰「你這個殘廢。」

唐說︰「家豪,我對你的容忍已達到最後地步了。」

琪琪高聲喝道︰「你們兩個同時閉嘴好不好?」

我馬上閉上嘴。我去倒了一點拔蘭地,先一口喝光,再倒一點,慢慢地喝。

唐去開了錄音機,不知道是何處借來的錄音帶,唱著洛史超域沙啞的聲音;

「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一旦少了是難以生活的,與另外一個人……」

琪琪連忙伸手關了,他的聲音,這首歌,不過是個流行歌手,但是有無形的壓力存在,我心里悶抑。

琪琪跟我說︰「家豪,看我的面子,向唐道歉。」

「對不起。」我說。

「沒有關系。」唐輕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為那個舞女的緣故,你們心里都看不起我,我明白,但是家豪,我告訴你,剛才那首歌,我喜歡,朱明也喜歡,我們曾經一起靠在地板上,她彈吉他,我合唱。我並不是殘廢得像你們想象的那樣,那個舞女,那是過去的事,我要努力的忘了她,但是她是一個事實,她活生生的還在做舞女,她硬是佔了我生命中近七百個日子,我不是上帝,我無法把她從這世界上除去,消失,即使我把她殺了,她還是存在過的,你們就是忘不了別人的過失?」

琪琪說︰「唐,沒有人提到那個舞女。」她把我手中的酒拿給唐,勸她喝下去。

唐也是一個可憐的人,每一個人都可憐。活在邊界上呵,沒有不可憐的人。最可憐的是無論怎麼樣,第二天還是要起床的,還是要活下去的。

我又倒了酒喝。

琪琪勉強的笑,「喂喂,我這瓶XO已經只剩兩寸了,你們省著點喝好不好?」

唐說︰「回香港去,一個晚上喝三瓶。」

「我也想回家。」我說,「但是我沒有家,我父母雙亡,只有一筆銀行存款,琪琪的家就是我的決,琪琪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唐又把杯子倒滿了,他說︰「琪琪,恭喜你得倒了一個乖兒子。」

「我希望琪琪永遠不要離開我,」我說,「我們將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全部哺母乳長大,那里就是我的家,美洲歐洲沒有關系。西伯利亞也沒有關系。巴黎有什麼美?我請問你獨自一個人躑躅在香謝麗舍,巴黎有什麼美?」

唐喝了一點酒,可愛起來,他說︰「朱明一個人去巴黎十來次.信不信由你,你去問她快不快樂?」他還肯說著她,這證明他還記得她,後來就不知怎麼樣了。

我記得後來他不提她,他不愛她,他也不恨她,他當她不存在,听到她的名字除了有點疲倦與煩厭之外,他沒有別的感覺。

我站起說︰「我出去走走。」

唐笑說︰「琪琪,你當心,這人最近老出去走。」

我轉過頭來,「也不過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罷了,做人!」

琪琪說道︰「做人像我們,留學生,畢了業總有工作在等著我們,算是天之驕子了,再抱怨,天地不容,我們算是躺著的人,還不曉得有多少人是跪著的,站著的,人要滿足現實才好,是不是?我們還要怎麼樣,左右不過是點兒女私情——我愛他,他不愛我。人比海底沙,何必多牽掛,看遠一點,說不定有更好的在那邊苦苦的等著呢,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別強求。朱明丟了唐,沒什麼稀奇,這種事在一個人的生命里隨時會發生好幾次,十多次。我們不要再談這題目了。」

但是我慢慢步行出去。

是初春,天氣非常的冷,晚來天欲雪,但天太冷的時候雪也落不下來,忽然之間,眼前起了鵝毛大的雪片,飛舞著,撲到我臉上,撞到我嘴里面去。

我早知道,男女有別。但是琪琪與男人一樣,沒有了我,她一樣生活,愛情佔太少的地位。我與朱明太豐富認真的感情,被打入「傻」、「孩子病」、「神經病」一類。琪琪的理智是可歌可頌的,一點不錯。我慢慢走向唐與朱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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