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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 第8頁

作者︰亦舒

冰太太掩面而泣,「真可怕,能夠醫治嗎?」

「經過這幾個月的觀察,她暫時似乎不願意自那種心理狀態中走出來。

冰太太捩如雨下︰「那意思是,淑儀沒有希望了。」

醫生把手放在鄧太太肩上,溫言安慰︰「也許,有一天,當她覺得做郭淑儀不是那麼痛苦沉悶之際,她會願意放棄林黛王身份。」

冰太太瞪大眼「淑儀幼要什麼有什麼,她怎會痛苦?」

醫生微笑,郭淑儀是經典的可憐小盎女,物質應有盡有,感情生活貧瘠。

醫生閑閑地道︰「听說,使她受到致命打擊的那次戀愛,因受到她父親阻撓,無疾而終。」

冰太太不悅「並無如此,那男孩心高氣傲,揚言齊大非偶,自動放棄淑儀。」

醫生輕輕說︰「樂觀點想。郭太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扮演一個角色。」

冰太太一怔,低下頭,是,數十年來,她演的是賢妻良母、盡避與郭某已分居良久,有必要時在公眾場所二人仍然笑容滿面地齊齊出現努力演出。

冰太太勇敢地說「可是,我知道我是誰。」

醫生點點頭,「所以,淑儀比你快活。」

轉過頭去,郭淑儀正在收集滿地落英,將花瓣輕輕捧進花籃,她全神貫注,臉上有一種聖潔的美態。

「你看她多沉湎。」

「可是醫生──」

「請隨我來,我帶你去看其他個案」

醫生把郭太太領到市中心最大一間商場。

冰太太大奇,「到這里來干什麼?」

醫生說,「噓。」

推開玻璃門,走進著名時裝店,她囑郭太太︰「看。」

只見一個中年女子正對鏡搔手弄姿,她穿著一件紅黑相間的紗裙,忽然做出西班牙舞姿,她肯定以為她是卡門。

另外一角等著付帳的大月復賈用手提電話向朋友不住報告他新屋新車價目,這人滿心歡喜地在扮大亨。

走出店鋪,乘自動電梯來到地庫,看到有人在簽名售書,攤子上拉起橫額︰譽滿國際名作家,著作暢銷中港台,無需置疑,此君在演大文豪的角色。

冰太太一一看在眼內,內心感謂,噫,都會中犯心理病的人還實在不少。

醫生說︰「來,我陪你喝杯茶歇歇腳。」

她倆到茶座坐下。

鄰座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打扮入時,相貌也長的不錯。

不消一會,那女郎閑閑地說︰「其實做郭淑儀並不容易。」

冰太太一听,一愣,醫生也覺得奇怪,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

「唉,爸媽只得我一個女兒,將來,郭冠麟全副產業由我繼承,此刻交朋友已覺困難,不知人家喜歡我的錢,還是喜歡我的人。」

他的男伴露出艷羨的目光來。

女郎說下去,「家父擁有一間銀行七間廠,光是發薪水一個月已經幾千萬,很多人會想,郭淑儀的錢今生今世無法花得光」

冰太太電光石火之間明白了,這妙齡女子在假扮她的女兒郭淑儀。

正發呆,醫生已輕輕拉著她離開茶座。

冰太太喃喃道︰「真沒想到。」

是,有人想做郭淑儀,但郭淑儀卻情願做林黛玉。

醫生同郭太太說︰「我們回去吧,對淑儀悉心照料,希望她會復原,如不,也只得尊重她的意願。」

吃人

何子雄是一間小型制衣廠的學徒。

他年紀輕,經驗淺,又無學歷,做的是低三下四的工作,收的是卑微的工資,還有,熬盡冷言冷語與白眼蔑視。

生活艱苦、殘酷、不見天日,何子雄覺得他仿佛是一只陰溝老鼠。白天辛勞工作之後,一般人都希望可以在晚上好好睡上一覺,在夢中,一個人可以是皇帝,可惜何子雄從來做不成美夢。

他與六名家人住在一個小單位里,晚上,他在廚房轉角搭張尼龍床睡,該處不透風,天氣炎熱之際,整晚流汗,苦不堪言。

不過,妨礙他好睡的,倒不是惡劣的環境,而是一個重復的噩夢。

真是世上至可怕的夢魘,白天想起,都叫人渾身發顫。

何子維夢見置身在一個裝修豪華的飯廳里,水晶燈、柔軟地毯,那麼大的空間,只放著一張大餐桌及兩張椅子。

何子雄詫異,這是誰家吃飯的地方?如此舒適。

半晌,一個中年男人緩步出來,此人紅光滿面,西裝筆挺,神氣倨傲,看到何子雄,忽然換上和煦的笑容。

何子雄有點受寵若驚……

「過來。」他向何子雄招手,「過來坐下。」

何子雄戰戰兢兢坐到大月復賈對面。

不久,侍者捧出銀盤,那盤中不知載著什麼食物,簡直香聞十里,何子雄頓覺月復如雷嗚,伸長脖子,預備飽餐一頓。

侍者打開銀盤,將一塊塊肉勺入中年大月復賈面前的雪白瓷碟中。

何子雄注視之下,忽然之間,渾身血液像凝結一樣,他雙眼睜得銅鈴大,四肢難以動彈,嘴巴只能發出啞啞之聲。

他看到瓷碟上有一只屬于人類的手掌及耳朵。

那中年漢笑︰「你怕?」

何子雄半晌才能顫聲問︰「你……吃人?」

中年漢忽然把臉向著天花板,爆綻出笑聲,那一連串響亮猙獰的狂笑宛如一陣天雷,震得水晶燈叮叮作響。

「是,」他大力說︰「吃人,人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吃過人之後,我包管你再也不想吃其他的東西!」

說罷,他用銀筷子夾起類似一枚眼核似物體,遞到何子雄跟前。何子雄慘嚎一聲,踉蹌地站起來,推翻了椅子,連爬帶走地滾出那座大廳。

噩夢醒了,接著,他又必須去面對更像噩夢的真實生活。

不過,這是一個充滿機會及奇跡的都會,二十年後,何子雄已是一間銀行的總裁。

是,他找到了通往天堂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終于抵達了目的地,像都會中所有白手興家的人,他發了跡。

此刻的他紅光滿面,西裝筆梃,神氣倨傲,不,他並沒有忘記過去一切,在公司有什麼聚會的時候,他時時津津樂道,講起微時種種。

他的伙計會面露欽佩之色,恭敬聆听,希望從他的故事學習、得益。

他那些千嬌百媚的女伴則不以為然,常洋嗔曰︰「過去的事提它作甚。」

的確是,何子雄前後判若二人,他辦事果斷、狠辣、得理不饒人。

今日,在會議桌上,他吩咐財務經理︰「逼倉!絕不通融,土地發展公司早已看中威氏名下一層舊廈,這是廉價收購的好機會。」

財務經理是一名年輕人,沉默半晌,然後回老板︰「那戚氏已于今晨不堪壓力墮樓身亡。」

何子雄抬起眼來,像是听到燈泡須要更換這種小事一樣,十分平靜地問︰「他後人反應如何?」

「已派人接觸,他們願意合作。」。

「好極了,下一宗事務。」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何況是二十年。

晚上,何子雄回到他位于山頂的豪宅,光是花園,佔地一萬平方尺,他百分百已做了人上人。

就寢之前,他邊喝著不知年拔蘭地邊喃喃自語︰「真奇怪,至今尚有人說金錢無用。」

他伸一個懶腰,睡到寬大柔軟的床上去。

他仍未結婚,城里好事之徒稱他為最受異性歡迎的王老五。

不過,他仍然做那個持續的夢。

一閉上眼,何子雄又回到他熟悉的飯廳來。

說真的,這個地方的布置,有點像何宅的裝修。?

何子維賓至如歸,自動坐到客席上去。

不久,那個大月復賈緩步而出,熱情招呼︰「子維兄,別來無恙乎。」

這個時候,何子維的外形與大月復賈也越來越似,不相伯仲。

待者捧著銀盤上來,必恭必敬,小心翼翼,勺出肉塊,置雪白瓷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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