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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天 第22頁

作者︰亦舒

「我剛剛下班來上課,走過這里,听見哭聲,還以為是哪個女孩子受了委曲在哭呢,原來是你。」她笑。

她很爽朗,並沒有取笑的意思。

我指著香水說︰「送你吧。」

「胡說,我代表本店退還現款給你,五十塊美金你足可以用一個星期。」

我不響。

「再見了,我要去上課。」她推開車門,「請振作。」

「謝謝。」我說。

美智子是個好心人。但我的悲傷豈由旁人三言兩語安慰得了。

我在當天傍晚與妹妹聯絡上,跟她說這件事。妹妹認為誰是誰非很難說得清。「要對方為你作出太大的犧牲亦足不公平的。」她作出如此結論。

如今的旁觀者也比較理智公允,不會一邊倒地幫看我罵對方虛榮之類。

我更加失落。

每天我還是去上課,放學就頹喪得很,將一瓶威士忌藏在衣櫃內,閑了喝一口,多數的時聞躺在床上休息。我要養傷︰內傷。

餅了約有一個月,我才有興致到城里一走。天氣很涼,風勁,我滿臉于思,路過那家精品店。

無意中探頭一看,那叫美智子的女郎還在擔任售貨員的工作呢,她看見是我,頓時一呆,便推開玻璃門出來與我打招呼。

我向她點點頭,「記得我嗎?我是唐子文。」

她訝異的說︰「子文,當然我記得你,你好憔悴,快進來,我做杯咖啡給你喝。」

我說︰「我失戀了,你忘了嗎?」

她笑︰「可是那是好幾十天以前的事了。」

我抗議︰「有些人失戀一輩子落寞。」

「沒有這種事了。」她遞上熱騰騰的咖啡。

我連忙喝了一口,心里好過得多。

「我一直等你出現。」美智子說。

「為什麼?」我問。

「這是你的五十元,香水賣給另外一位客人了。」

「最嗎?謝謝你。」我說著放好五十元,「我用這錢來請你吃飯如何?」

「太好了,漁人碼頭?」她問。

我點點頭。

「你的女朋友,叫做莉莉?」美智子忽然問。

「你怎麼知道?」

「太巧了,來買香水的是一對情侶,我听見那個男人叫她‘莉莉’。你給我看過她的照片,她現在有一把長發,是不是?」

「對了。」我心想︰太巧了。

「他們挑了那瓶香水。」美智子說。

「是嗎,」我酸溜溜的說︰「我以為他會為她把整─店買下來。」

美智子笑,「沒有,他沒有這麼做。」

然後她就收鋪,與我一起去吃飯。

我仍然沒有恢復自己,不大說話。

美智子告訴我很多關于她自己的事。原來她是美國出生的日本人,怪不得如此爽朗,還有一點小蘿卜的脾性,她父母自幼移民來美,輪到她,算來已是第三代了。

她的身栽卻仍然是日式的,腿短腰長,但不失扶桑國女性的體貼,基于同校,我們之間可以說的很多。

我原來是茶飯不思的,但這一頓飯卻沒有食不下咽的感覺。

飯後我送她回家。

返到宿舍,我刮了胡須,嘆口氣,倒床上。

「午夜飛行」已經變成牛扒吃到肚子里,多麼煮鶴焚琴,多麼諷刺。

一樣是瓶香水,由我送出,不值一哂,由富家公子送出,使該放在床頭了。

沒到幾天,我在唐人街的華文報紙上讀到「新星林莉莉與霍公子訂婚」的消息,佔顯著的篇幅登娛樂版上。我的心麻痹了一下。

我放下報紙,買了罐頭食品回宿舍。

但願她幸福。

愛一個人,是希望她好。

除了美智子,我並沒有約會其他的女孩子。

美智子知道我的過去,我不必從頭細說,有時神情落寞,也不必對她解釋。

美智子修美術系,有著藝術家特有的細心,我們在一起,感情進步得很快。我不會天真得在人前認咱倆似兄妹,老實說,女孩子的青春有限,美智子若單單覺得我談得來,就不會在我身上耙那麼多時間,她當然對我有意思。

我並沒有向家人提及美智子,總有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

第一次受傷的痕跡尚未痊愈,是很難再次投入的,直到妹妹來三藩市探我,才知道有美智子這個人。

我問妹妹︰「你看她怎麼樣?」

「可惜是日本人。」妹妹笑笑。

我說︰「我打算在這里生根落地,不想回香港。」

「不必匆匆作決定。」她說。

我急躁起來︰「你這個人,怎麼搞的,既不恨莉莉,也不喜歡美智子,什麼都淡淡地。」

妹妹說︰「你真的相信世人有反派有正派?美智子是不錯,但你何必立刻決定選她?」

「我怕寂寞。」

「這但倒是個充份的理由。」妹妹嘆口氣,「如今男人比女人更脆弱,隨得你吧,無論是誰,人與人之間一定有緣份,都是注定的。」

我笑了起來,「照你這麼說,做人索性隨波逐流,根本不必費心羅。」

妹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留下了絲棉被、棉襖、陳皮梅、牛肉干,六神丸等等,回家去了。

事後美智子很關心地問及妹妹。

──多大了,有對象沒有?她可否代表父母的意見?

不外是想知道我家對她的看法如何。

我緩緩的說︰「她對你沒有反感。但美智子,我喜歡你就行了,家人的想法,你不必去理會,我在這方面是很洋派的。」

她很關心,如釋重負。

我想︰啊,她已對我種下情根了。

這大半年來她對我的關懷與幫忙……叫我怎麼報答她呢?我現在雖然不比以前更決樂,卻也漸漸停止悲傷,美智子是最好的醫生,我應該怎麼樣做呢?

她是隨時肯說「是」昀,問題是我不想辜負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一個早晨,我接到長途電話,是莉莉打來的。

我很意外。第一個感覺是,她遭到不幸。出乎意料之外,我沒有歡喜,更沒有幸災樂禍。

她說︰「子文,我的新劇集被人搶了去演,電影不賣座,未婚夫跟別的女人約會,開時裝店又進了一批劣貨,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我心想︰事事不稱心,就想起了唐子文?得意之秋把唐子文扔在腦後?真是值得生氣的!但不知怎地,我卻完全無動于中。

我自己也驚奇了。

我說︰「你不可能每一分鐘都順利呵,這不過是過渡時期,一下子就沒事了。」我客氣地安慰著她。

她仍然很低沉。「你會不會來看我?」

「我?」我驚奇,「莉莉,我要上課。」

「我給你飛機票。」

我反感,「機票我自己有,我只是抽不出時間。」

她忽然明白了,「你已經忘了我?」

「忘了你??不,我一輩子忘不了你。」我說。

「那麼……你不再愛我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是,」我說︰「莉莉,我猜我不再愛你了。」

「你現在愛誰?」她問得好突然。

我想了一想,「我現在不愛誰,」我說︰「愛我自己。」

電話掛上了。

我欷噓半晌。

然而我感覺到前所沒有的自由,我張開手臂,揮舞幾下,我輕松得很,吹一下口哨。

我奔到宿舍前的草地躺下,看一看藍天白雲。

阿,好久沒這樣高興了,我又恢復了自己。

我駕車出去蕩馬路,決定去看一看智子。我與她,將來如同,還是個未知數,但目前,可以更進一步發展。

她正坐在店內,見到我,調皮地問︰「先生,買什麼?」

我問︰「有沒有午夜飛行香水?」

美智子一怔。「買給誰?」她關切地問。

我神秘的一笑。

她沒奈何,只好取出香水,我給她五十美元。

我說︰「真貴,才八份之一安士呢。」

她包扎好,重重遞到我手中,神情很委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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