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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第28頁

作者︰亦舒

我很承認妹妹這話,但是他們之間,無論如何,缺乏了一種彩色繽紛,老周並不配她,這種生活也不配她。她這種心甘情願,一定有理由,一定的。

這時候妹妹已經迷上她的師母。這是一個小地方,可以說話的人根本不多,妹妹是香港來的,跟我一樣,多少帶點目中無人,叫她服貼的人一個也沒有,一旦遇見周太太,便完全拜服,事事都要找她商量。

我叫她不要常去騷擾周太太,況且定教授的家太多,人家還以為她有不規行動想找考試的門徑呢。妹妹听了我的話,覺得有些道理,因此開始疏遠一點。

在暑假的時候,妹妹真上了她那里學法文去了。那個暑假我一直在海灘,早上起來了便去,一直到中午才回家。

有一天,我看見了周太太。

我正坐在茶座一角喝果汁,當在一株樹後,見到周太太自沙灘走上來,排了一張桌子坐下來,她沒有看見我,我剛想起立與她打招呼,才發覺她是有伴的,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跟著也坐下了。他比她略大幾歲,長得很端正,那漂亮不是一種浮夸的漂亮,看在眼內很舒服,衣著入時,一條白色的褲子熨得筆挺。

這時候我站不是坐不是,只好躲在樹後不動。我心中有卑鄙的好奇,想听听他們說什麼,說實話,周太太這樣的人,的確要有這樣的男朋友,才罩得住。

周太太仍然是一副祥和,微笑看,那個男的卻有點緊張,一直說熱,又左右挪動著身體。周太太一言不發。侍者給他們送來了飲料。

周太太終于問︰「你很好吧?」

「好什麼。」他苦笑,「還不是那樣子。」

「是老樣子就好,」周太太說︰「我最不喜歡有變化,實在沒那種力氣去應付變化了。而且若果你還說不好,那我們真正該拿條繩子來吊死了。」她笑了。她笑得這樣自然誠懇,居然像老周的笑呢。

「你呢,你好嗎?」那男人懷疑的問。

「過得去,馬馬虎虎。」可是周太太眼楮中的閃爍,嘴角的滿足,都表示不止馬馬虎虎,她過得很幸福。

那男人幾乎有種不置信,但是他掩飾得很好。

是的,我也不置信呢,可是事實上周太太的確沒有偽裝,她無法遮掩她對目前生活的滿足,連跟我說話的時候都尚且是這麼自然的流露著,更不用說是別人了。

我忽然明白了,這個漂亮但是不耐煩的男人,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一定是,我莫名其妙有那種感覺︰兩個人的親昵,那種特有的姿態,都證明了這一點。

他的不耐煩是因為她沒有任何的煩惱──嫁了那麼一個普通的老頭子而一點也沒有煩惱,並沒向舊情人訴苦,因此他也只好憋著一肚子的苦不能訴。

兩個人坐著,都沒有話說。可是周太太始終微笑著,悠然的坐在風里,一種看破紅塵的悠然,我明白了。她是在紅塵中打了滾回來的,老周則是一輩子雙腳未曾佔過塵埃的,所以周太太懂得珍惜老周這個人。

而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在世界上混得並不得意,可是像賭博一樣,泥足深陷,輸了想翻本,贏了並不想離開賭桌,一味貪心,結果弄得傾家蕩產,可是還在那里等機會。

我明白了。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周太太會跟老周在一起了,老周再長得丑一點,頭發再禿一點,心胸卻還是干干淨淨的。我明白了,一旦了解他們,心里的疑惑便一掃而空,也高興起來。可是又想︰幾時我也找到一個如此的紅顏知己?

周太太沒有再說話,那男的卻把太陽眼鏡翻來覆去的看,彷佛有很多話要說,卻一句也說不出,因為他也感覺到,他以前的女朋友,此刻並不與他生活在同一的世界里了。

棒了很久,他說︰「我們相識,多少年了?」

「七年了。」周太太說。

「你明白我嗎?」他問。

「我自問並不明白任何人,」她笑,「也沒有這種奢望。」

他諷刺的問︰「你連你先生也不明白嗎?」

周太太說︰「周總是了解我的遲鈍,他把事情簡單化了,好使我容易做一點。」她是很溫和的,一點也不介意。她看看他,眼光中甚至有一點憐憫。

在這一刻,我才發覺老周與周太太其實相配得不能再相配,兩個人都是好福氣。

「你們住的那層洋房,十分好,我也想買一層給父母。」

周太太欲言還止,終于忍不住說︰「這話听你說說也六、七年了,其實是很容易的事。」

那男的不響了。

倒是周太太又問︰「父母都好嗎?」

他點點頭。然後他也坐不下去了,因為他丟了臉,因為他一點進步也沒有,因為事情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前的女朋友,一點也不準備與他算舊賬,一點也不計較。

他說︰「我得走了。」

「我送你回去,」周太太說︰「其實這海灘倒還涼快得很,可以多坐一會兒。」

可是她跟他一起步下石階,聲音漸漸遠去。

我並沒有偷听到什麼,他們兩個人遠遠的影子,看上去也還是相配的一對。看上去,看上去的事情怎麼能相信呢。

這次的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後來見到周太太,就不由自主的對她尊敬起來。她是值得尊敬的一個女人,尊敬之余,自然也非常的愛慕她,在暑假的時候,同學們常常去周宅串門子,喝咖啡,吃巧克力,吃蛋糕,下棋,我們忽然與老周的距離近了,他成了星大最受歡迎的教授,我們預算明年他的學生要多百分之五十。

有一次我與妹妹去她家要,看見她在院子里剪草,老周到東京開會去了。我看見她一身汗的,便自告奮勇,要替她做,她並不拒絕,與妹妹進屋子去了,我月兌了毛巾衫,便替她把花園修得整整齊齊的。太陽很厲害,進了屋子,發覺她與妹妹在弄吃的。

她看見我,便笑說︰「現在我也饞了,佣人一走,便餓得慌,她請一天假,我的心便吊在那里,非要等到她回來不可,你想想,這還像什麼樣子?」

我笑看抹汗,坐下來。

她說︰「謝謝你,可要淋個浴?」

「不用了,那一分鐘不是出一身汗的?吹吹就好了。」

于是我隨意地看起報紙來,他們這里報紙雜志特別多。

妹妹把點心捧到廚房去做,她便與我兩個人獨自留在客廳里,我發覺我與她單獨的對坐著,這還是第一次呢,可是我並不覺得尷尬,她是一個這樣值得親近的人。

于是我問︰「周教授去幾天?」

「不過是三、四天,」她說︰「就回來的。我跟他說,不必趕著回來,我在這里很好,事實上我父母過幾天要來看我呢,我們更不寂寞了。他怕我不習慣這地方,我說破了嘴唇也沒用,你們是知道我的,我很快樂。」

「是的,」我坦白的說︰「我現在知道了。」

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們不大喜歡周,」她笑了,「因為他古板,孩子們總是喜歡漂亮的人,漂亮的東西。」

我分辯,「這是不對的,我們並沒有不喜歡他,我們只是……對他沒有特別的興趣,現在不一樣了。」

「我並不怪你們。小時候我也是這樣,只不過為了一個好看的教授,無端端吃了一個學期的苦,勉強看去讀一科艱難的科目。結果教授並不見情,又後悔得半死,諸如此類的事情,但凡年輕人,都做過的。」

「然而你嫁給周──」我更率直了,「大家有點意外,現在倒覺得理所當然的,除了他,也沒有人更能照顧你,他力在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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