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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第21頁

作者︰亦舒

他看著我的神色,彷佛我是個賊。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問我,「好玩嗎,你一個人逛到哪兒去了?」

我說︰「很好玩,謝謝。」

「你不怕?」那位太大很好奇,「一個女孩子,在外國亂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簡直沒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搖搖頭。

彷佛我做過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這些老派太太,到歐洲來是探兒子。不知道她們的兒子戴著什麼面具來看她們。

飛機到巴黎奧利機場,導游笑著拉住我,「慢著,你先別走,你的法文好過我的,幫幫忙。」

「我替你找個英文好的司機,」我也笑,「幫幫忙,我要趕到羅浮闢去,現在都三點半了。」

那個姓陳的趨向前來,「到羅浮爆?我也去。」

我看著地半晌,不答他。

他問導游,「是不是去羅浮爆?」

「我們回酒店,大多數團友打算去購物,我們不去羅浮爆,要去很容易,就在賽納河邊,你跟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陳的又問我︰「听說羅浮爆外尚有一個印象派美術館。」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說話?」

他的瞼漲紅了。

我看在他也喜歡美術份上,不使他太難堪,我說︰「把行李交給團長,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臉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說︰「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錯能改的勇氣,「走吧。」我說。

他跟妹妹與妹夫說一聲,就真跟我走了。

我們逛遍美術館,我並不跟他說話,嘴渴我到鳥噴泉處喝水。

他問︰「不喝可樂?」

「沒有錢。」我簡單的說︰「六個法郎一杯。」

「我請你。」他說。

「長貧難顧。」我說。

我們進羅浮闢,剛走到米路的維納斯像就要關門了。

「屎!」我說︰「明天再來。」

我與他步行回旅館,說明要走半小時,如果他倦,他可以搭計程車。

他結果跟在我身後,我買了條面包邊走邊吃。

「你的法語怎麼會說得這麼好?」他問。

「學。」我答。

「你在歐洲念的書?」

「英國。」

「你連希臘都熟?」

「我們這次不去希臘。」

「你為什麼不買衣飾!」

「香港有的東西不必在歐洲買。」

他不響。

回到酒店,團友照例買得箱子都寨不下。我不知她們買了些什麼,想把整個歐洲歐州都搬回去?

飯後我又往外溜,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明天你到什麼地方去?帶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導游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節目,明天你們要早起,不要亂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鐵塔頂喝咖啡。陳跟在我身後。

賬單來了,他替我付咖啡帳。我沒與他爭。

我靠在鐵塔上往下看,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

「美麗。」我說︰「花都之名得來豈是僥幸。」

他點點頭。

「第一次來歐洲?」我問。

「是。」他說︰「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認了。

「來過歐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說。

臨走之前我買了幾本畫冊。

然後我們到荷蘭。這時候我已經不太討厭陳某,只是尚未問他字甚名甚,只管他「陳某」,此人先踞而後恭,思想有問題。

我們在阿姆斯特丹參觀梵哥的畫廊,陳對于美術的愛好使我驚異,我不知道他在學校念的是什麼科目,我不問他,他也不說,也許他什麼也不讀,老土,誰管他。

我知道旅行團去參觀鑽石廠,看打磨鑽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只是鑽石美麗得心驚肉跳,沒有去。我到「賽特施」去看築堤。

陳沒去。我獨自吹了陣海風,覺得寂寞。我的天,別告訴我那老土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陳來敲門,我頗喜悅。

他說︰「我買了件襯衫,你看好不好。」他通過來。

我見是一件女裝襯衫,花邊領子、麻紗料子,以為他買給妹妹的,禮貌的說︰「很好。」

「合你的尺碼嗎?」

「買給我?」我詫異,完全沒防這一招。

「是,謝謝你陪我參觀美術館。」他說。

我漲紅臉,因為太意外,所以只能說︰「這種襯衫在布魯賽爾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聲。

「我去換上看看。」

「這樣吧,我們到別的地方吃飯。」

「也好。」我說。

「那麼我在酒店褸下等你。」

我進房去換上那件衣服,照照鏡子,尺寸剛好,我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這趟居然也有點歡喜相。

我們在運河邊的小陛子吃海鮮。

他跟我說︰「做人能像你這般自由自在,真是瀟酒。」

「那不過是因為你沒見過我在辦公室受老板吆喝的情形。」我說。「我一年中就這麼幾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羨慕的說。

「你覺得是嗎?」我問。

「我覺得是。」他說︰「看見你,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我說︰「各人的命運與生活趣味是不一樣的。一個少婦在筱箕灣的住宅廚房渡過半輩子,侍候丈夫兒子,誰能說她不愉快呢。也許她最遠只到過尖沙咀,但這有什麼分別?像我們走遍全世界,見得多識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無幸福,你覺得好?」

他驚異,「我從未想到這一點。」

「那是因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這年頭的痛苦。沒見識,被瞧不起。見識過廣,被抗拒。左右為人難。重視事業,疏忽家庭,重視家庭,全無事業。」我聳聳肩。

「別這樣想,難道沒有男人接受有事業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聲。

我以前也有一個可愛的男朋友。我們在楓丹白露島分手。那年秋天,黃葉遍地,我們在拿破侖約會情婦的涼亭中攤牌。他說他要結婚去了。

我沒有太傷心,也沒有妒忌,「她?」我只是問︰「你選擇她?人家說除卻巫山不是雲,你竟選了她?」全是問號。

他答︰「因為我能夠控制她。」

男人喜歡易于控制的女人。

到了今日,我想起來反而惆悵而沉默。如果當年沒有那麼囂張,如今……「如果」什麼什麼是最可悲的。

我們回旅館,第二站是翡冷翠。

陳的妹妹與妹夫約我吃飯,我們在小比薩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

我禮貌的說︰「令兄竟對美術這麼有興趣。」

「誰?」他妹妹問︰「他?」

陳的面孔漲紅了。

「他對美術有興趣?他以為梵高是一種法國隻果批,米開蘭蓋羅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陳的妹夫瞪大眼楮,「他怎麼會對美術有興趣,這個人是天文館的助理館長,他對蟹形星雲與宇宙黑洞也許有點見解,但──」

說到這里,他被妻子大力錫一腳,住了嘴。

我連忙看陳。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面孔可以像霓虹燈那樣地迅速變顏色,因此很驚異。

這土蛋,居然是天文學家呢。

他妹妹咳嗽一聲,「我哥哥是康乃爾大學念天文物理的。」她解釋,「人是呆一點,但不能說他對美術沒興趣。」

如果他對印象派畫館沒興趣,那麼他跟著我走遍巴黎的畫廊干什麼?

答案如一加一那麼簡單,那麼他是對我有興趣?

我?

我悶聲大發財,拚命吃比薩。這老小子倒是真人不露相,原來他一直吊我膀子,我還不知道,我以為他瞪著我瞧是因為痛恨我這個人。

奇怪。

那夜我沒多話,回酒店早睡覺。

我的態度忽然斯文起來。

他訕訕的問︰「听說翡冷翠有問烏菲茲美術館?」

「然。」我答︰「不過你別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勸你去買幾只漂亮的皮手袋帶回去送女朋友,別選鮑蒂昔里恤,你不會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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