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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第19頁

作者︰亦舒

展覽館靜寂素淨,是個松弛人心的好地方,光線也柔和動人,畫是否高明值得一看,已是另外一個問題。南南心想︰早知學美術。

做一行怨一行。

南南自問是見過世面的人,一向也鐵石心腸,不會得輕易動容,安娜為何令她憂悶?

「怎麼樣?」

南南答︰「學王無邪,學得很壞。」

「走吧。」

「哪里去?」

「到資料圖書館去。我還沒交稿。」

「寫圖書館滄桑史?」南南取笑。

「不如寫歷盡滄桑一記者。」

經過大會堂,有一對對新人進行婚禮,兩個駐足欣賞一會兒。

新娘子都濃妝,打扮得如洋女圭女圭。

南南說︰「你看,這些姻緣,都是前生注定的。」

「你相信嗎。」

「相信,有許多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不推給命運,無法交待。」

餅了幾天,南南為工作奔走,掛住新聞,忘了舊聞。

只見影劇版同事忙得發昏,一位紅星誤服藥物送院,大伙兒爭搶新聞。

案頭都是她的照片。

小茜揀起一張看,「我要是長得這麼美,我就不自殺。」

阿貝說︰「你應該知道,財富、美貌、名氣,皆不能帶來快樂。」

冬兒說︰「誠然,但如果這些都不能帶來快樂,什麼能夠?」

「我們必需自得其樂。」

大家坐下來,默默無言。

那邊有同事听完電話說︰「渡過危險期了。」

眾人松口氣。

「大家這麼關心她,仍然一點幫助都沒有,有時候做人不應太貪婪。」

南南將一本新聞周刊攤開來,「看看這里頭天災人禍戰爭,你才知道,平安是福,夫復何求。」

冬兒接電話,按著話筒︰「南南,一位安娜小姐找你。」

南南猶疑片刻,「說我不在。」

冬兒點點頭,不一刻,掛上電話。

冬兒問︰「為什麼不听電話?」

「說得一次也說不了兩次。」

「或許她有心事。」

「我不是社會工作者,天長地久,無能為力。」

冬兒聳聳肩,「我不怪你。」

「而且,做記者也不是什麼神聖的工作。」

「安娜長得實在太漂亮,所以特別令人惋惜。」

一句話說到南南心坎里去。

冬兒說︰「或許你可以勸她向上。」

南南還沒有回答,老總已經在那里叫︰「請你們回來干什麼,抽香煙喝咖啡?」

大家連忙埋頭工作。

等南南想找安娜的時候,才發覺沒有她的電話地址。

她有點後悔那日沒听安娜的電話。

算了,南南想,人間慘劇幾時停過,有幾個人可以自一個溫室轉到另一個溫室直至壽終正寢。

因工作緊張,大家下了班,都喜歡喝一杯生津止喝。

南南許久沒有去紅獅酒館,那日一踏進去,便看見一個苗條的背影。

南南有點歡喜,沖口而出︰「安娜。」

那女孩子轉過頭來,南南多怕是看錯人,但她確實是安娜。

安娜也笑了。南南十分高興,「在這里工作?」

安娜點點頭,「有一個月了。」

「習慣嗎?」

「慢慢來。」

「開頭是一定辛苦的。」

「從前做售貨員也好不了多少。」

這是她們第一次正式交談。

「吃豆腐的人多不多?」

「總會有,報館也有吧。」安娜的語氣十分樂觀。

南南點點頭,「請給我半品月兌基尼斯。」

「馬上來。」

南南問︰「你沒有再同那人來往了吧。」一出口,才覺得多事,怎麼會問起這樣私人的問題來。

但安娜卻不在意並且大方的回答︰「還敢嗎,我不敢了。」

南南至此完全放心,月兌離過去的壞經驗,從頭開始,管別人怎麼說,閑人舉辦座談會來說是非也不必理會。

客人多,安娜一下子轉開去,南南想問她要通訊號碼,已經來不及。

朋友們嚷著去打桌球,南南也跟著去。

反正她已經知道安娜工作地點。

冬兒說︰「你可以為她寫一篇素描,她的故事一定蠻動人。」

「依你說,社會工作者都是大作家了。」

冬兒白她一眼。

「又有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樣說來,旅行團導游也全是大作家了,咱們報館老總也不必鬼叫人才凋零了。」

冬兒說︰「我只是見放著現成好題材可惜。」

南南笑笑,「也許,我得征求她的意見。」

冬兒說︰「看得出你開始接受她。」

南南點點頭。有些人的感情慢熱,南南就是那樣。

再有機會到紅獅,她主動找安娜。

經理說︰「是有那麼一個女孩子,現在不做了。」

南南一呆,「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們不知道,女侍流動量很大,年輕女孩子不定性,留都留不住。」

南南很悵惘。

後來,案頭電話一響,她就想︰會不會是安娜。

南南願意與她詳談。

小茜要辭職,驚動女同事。

「休息一下,從頭來過,近年精力透支得太厲害。」她說。

阿貝笑說︰「她考到優差,過一個月要去做新聞官,是不是?」

冬兒失聲︰「唉呀,真好,不必交周記了。」

「寫慣就不辛苦了,你看專欄作者天天寫。」

「妹妹,人家稿費優厚。」

南南握小茜的手,「恭喜恭喜,下次听到我們街外人電話,千萬別官樣文章說無可奉告。」

「別打趣我好不好。」

小茜走後,一時沒請到適合人選,幾個人更吃力。

安娜的電話一直沒有來。

南南只得準備再一次接受失望。

沒多久,事情漸漸淡卻,像舊報紙曝曬在大太陽底,本來黑字白紙,變成黃黃的褪了色。

一日南南休假在家,接到冬兒電話。

「警方王警官找你,盡快同他們聯絡,電話是三六七八四。」

南南打一個突,不敢怠慢,立刻撥電話。

那邊反應很快,「請你到我們分署來一趟,今早發現一單凶殺,被害者手袋中有你的卡片。」

南南只得趕去。

她派出去的名片不下數百張,不一定落在熟人手里,不過也總是警方的一條線索。

王警官把她帶到殮房。

南南暗嘆又是一個不幸人。

王警官示意她認人。

布一掀開,南南看到死者容貌,大驚失色。

安娜!

「你認識她?」

南南側過瞼,點點頭。

「請跟我們來錄口供。」

南南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安娜秀麗的面孔並沒有受到破壞,表情很寧靜,像是去得十分安逸。

南南把她所知道的全告訴警方,在道謝聲中離去。

她沒有回家,反而到報館坐下,不知恁地,坐下來,就把安娜的事寫出來,自在殮房認尸開始,往回追思,一邊寫一邊流淚。

冬兒看見,奇問︰「你放假還回來干什麼,是不是老總等你,哭什麼,又不是沒听過他罵人,當它耳邊風。」

南南不回答。

她一直寫下去。

冬兒索性坐在她身邊,南南寫一張,她順手取餅,讀一張,看完一千字,冬兒聳然動容,老總過來,見她倆神色大異,等冬兒看完手中的稿,也接過來看。

三個人都不作聲,一個寫,兩個看,一個多鐘頭後,南南把筆擲下,完成她的故事,伏在桌子上不聲不響。

老總把那幾千字帶回編輯室去。

冬兒問︰「你可知道誰是凶手?」

南南搖搖頭。

她為什麼沒有擺月兌他?」

南南又搖頭。

「你為什麼改變主意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不寫的話我會憋死。」南南這次總算開口。她深深嘆一口氣。

「筆調很動人。」

動人?南南蒼涼的想,有什麼動人,大城市小筆事,天天不知發生幾許宗,真的要寫,不愁沒有題材,只怕一枝筆寫到老也寫不了。

老總匆匆出來,「故事明天見報。」

南南點點頭。

她抓起大布袋,走出報館,不知街上又有什麼人什麼事在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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