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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兒寫照 第24頁

作者︰亦舒

于是就生了分手的念頭。

蔣馬上發覺了,忽然要抓緊我,表現奇佳,我又不忍撇他。

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人際關系,我想,尤其是男女關系,恩愛夫妻通常不能長相廝守,老實的丈夫不一定能養妻活兒,有能力的男人又喜攪婚外情……換男友是很疲倦的一件事。

我已經夠累了。

于是也回心轉意,同他重修舊好。

兩個人到巴黎去了趟,頭等飛機票,一流酒店,玩了兩個星期,花了好多錢。

我覺得很開心。

明知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仍覺得機會難得。

蔣很會玩,很有門檻,這十多天日日不亦樂乎吃喝逛,節目緊湊且精彩。

在回程我仍認為值得。

費用一人一半,各由各出。

即使這樣,也還是公平的,現在的男生很精刮,沒有什麼人會得伸手出來,說︰「讓我來照顧你。」

筆此每次做那個故夢,特別香甜。

它變成我的一種寄托,生活中我沒有人照顧,是,但夢中有人應允我。

有人說,夢象征未來,這麼說,我有美好的未來?

靶情道路上,我實在不順利。

也還言之過早,待離了兩次婚再說吧,現在就申吟,會被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旅行回來之後,局勢就扭轉了。

蔣處處疏遠我,幾乎到達電話都不肯听的地步。

留了字,他都不復電,有時隔兩天,隔三天才來找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寧可他負人,不可人負他。

我無法可想,順其自然,接受現實。

漸漸成為一個內向的人有點孤僻。

暗中開始一個計劃。

開始尋找夢中的那間屋子。

從本市開始。

它們多數在山頂,並且大部份是領事館,要進去也不難,在這幾個月期間,每個周末我都想法子去找,探遍華廈,都不是那一座。

夢境越來越清晰,我越來越渴望同那位男士見面,似每次做夢,我都沒能跟他說上一句話。

無論我怎麼努力張大嘴,想發出聲音,總不成功。

我沉迷于這個夢,如果夢見他對我說「讓我來照顧你」,第二天精神會好很多,做事也較為起勁,如果沒有做夢,便有種恍然若失的感覺。

我曾去看過心理醫生。

那是一位很有智慧很有風度的女士。

她耐心地听完我的故事,又沉吟一會兒,看著天花板,緩緩的說︰「開頭呢,肯定是一個夢。」

我看著她,不大明白這句話。

「但後來,潛意識中,你對這個夢有了印象,以後你控制了這個夢,愛進入它的時候,便會做這個夢。」

「你是說,我並不是做夢,而是精神恍惚?」

「有可能。」

我長嘆。

太寂寞了,太盼望了,才會希祈在夢中得到慰藉。

「世上不一定真有那樣的屋子,或是那位男土,」醫生說︰「換過來說,你小時候可能見過那個人,那間屋。」

他們講話太有技巧了,說了等于白說,模稜兩可。

在我造訪心理醫生當兒,蔣結識一位女士,不久她拆資開設廣告公司,讓蔣任董事,規模雖小,到底是老板身份。

我自問做不到,看見人家喜氣洋洋,不敢說妒忌,但自卑感悠然而生,只覺自己無用。

為什麼要等候別人來照顧我?

為什麼不像蔣的現任女朋友,掉過頭來照顧人?

打那時開始,我有頓悟。

埋頭苦干,多多學習。

連帶在衣著上下功夫,我喜歡那種非常古典斯文名貴的套裝,不大會過時,但非常昂貴,我卻會得投資。

穿得斯文,人也跟著文靜起來,非常用功,但同事們老覺得我若有所思。

我竭力在夢中睜大雙眼,想看清楚那位男土的樣子,但我的視線像是隔了一層紗,看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聲音異常動听,手強壯有力,肯定他會照顧我。

也許心理醫生說得對,有好幾次,在開會的時候,我都幾乎像是走進那間大堂,會見那愛護我的人。

生活太沉悶,逼得我在幻想中尋找些微樂趣,不算心理變態吧。

認識小鄧,是在朋友的生日會,地點是皇後碼頭,風牛馬不相及。

朋友介紹,我馬虎的點點頭。

我望著海洋,心已飛到那間華廈,在水晶燈下,旋轉樓梯邊,站在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上,等候那個人出來。

完全沒听見小鄧說什麼。

「——要不要去看看?」

我抬頭,「看什麼?」

「你沒在听我說什麼。」

「對不起。」

「不要緊,你去,抑或不去?」

他涵養極好,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有點感動,隨口說︰「去,我去。」

他側頭看著我,反問︰「去哪里?」

我回答不出,漲紅面孔。

他嘖嘖聲︰「這麼漂亮的小姐,這麼恍惚。」

我忽然對他有好感,因為他有誠意。

並不期望男人如藤一佯纏住女性不放,但也不能如蜻蜓那樣,到處點來點去,一瞧沒便宜可揀,立刻飛往別的枝頭。

他能在我身上花上十余分鐘,已經不容易。

我注意他的面孔,很老實的五官,有太陽棕,我喜歡皮膚好的男人,我害怕橘子皮。

現在沒有什麼是一見鐘情這回事了,感情需要培養,無論孕育什麼都得靠養料,且讓我看看他有什麼條件。

不明顯。

不能做得太絕,我自己也不突出。

吁出一口氣。

世上芸芸眾生,有幾個人是叫人一見傾心,又有幾個人,會得出人頭地。

其實做普通人最開心。沒有侈望,順其自然,盡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場。

小鄧毫無疑問是個普通人,但因為他甘心做一個普通人,看上去很雍容很大方很舒服,不像有些拚命往上爬得狼狽痛苦的亡命之徒,盡失瀟灑。

我站在甲板上,細細打量這位鄧先生。

他說︰「要不愛潛水?」

「你說的是潛水呀,我不行,我只會在水面上劃幾下。」

「我來教你。」

「太麻煩。」

「不怕。」

「我沒有興趣,我怕水底,黑墨墨的,又听不到聲音。」

「一片寂靜才好呢,你喜歡噪音?」

「不是喜歡,而是習慣了。」

一邊說一邊詫異自己講得那麼多,這些對白比我在過去一個禮拜內所講的還要多。

也許是秋天明媚的陽光,也許是海風清朗,我胃口也好起來。

小鄧先生有意無意間一直在我身旁,細心得很,找來一副紙牌,同我玩廿一點。

我們一塊錢一塊錢的賭,不到半小時,我居然贏了百多元。

最後他說︰「贏家該請吃飯。」

我沒搭嘴。

通常男女社交應當這樣進行,他安排得很漂亮,但我的心理狀況有點不穩定——

水晶燈呢,回旋樓梯呢,都還沒有出現。

所以不會是他。

我迷信我的夢,所以沒有搭腔。

夕陽西下,我們在碼頭上岸。

他仍不放棄,說道︰「我口袋里還輸剩數百元,可以請客。」

我溫婉的說︰「改天吧,今天大家都累了,身上又沾著鹽花。」

「什麼時候是改天?」

噫,他對我真的有好感哩。

我把公司的電話給他。

以前我也把卡片給過人,可惜那位某君將之擱西裝口裝中忘了,過了一季,才翻出打電話來,我說什麼都不肯再出去,不管用,沒有誠意不管用,客觀條件再好也沒有用。

我是個怪人。

失意造成我的孤僻。

小鄧在星期一早上九點半就同我聯絡。

我天天準時八點三刻便到寫字樓,像只鬧鐘,听到他電話時,氣定神閑。

他只問好,說了幾句,沒有即刻約我。

大概是覺得昨日有點操之過急。

昨天他沒有伴,我也沒有,本來倒是可以湊合一下……但蔣給我太壞的經驗,逼使我認真。

不認真更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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