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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兒寫照 第10頁

作者︰亦舒

她說︰「說你你什麼都沒有看見。」她向朋友那邊呶呶嘴。

「我什麼都沒看見。」

她連忙拉著他跑掉。

什麼都得付出代價,你看她,一切私生活都沒有了。很普通的朋友看場電影也不能公開,只有敵人,沒有朋友,滋味不好受。

成名之後,連閑談的樂趣都消失,除非是記者,可惜所說的每句話又會被記錄在案,黑字白紙,不知恁地,又總有點出人,使人不快。

妒忌的人也很多,眼楮大是目露凶光,眼楮小似狐狸,尤其是同行,與敵國沒分別,互相排擠傾軋,其實甲排擠了乙,絕不能代替乙的位置,位置是由廣大觀眾喜愛程度來決定的,力量來自群眾,像安琪,她有觀眾撐腰,所以才名頭響亮,這種情況,絕非一兩個熟人搖旗吶喊可以做得到。

不過有些人就是不明目信個道理,總以為把一生行運的甲排擠掉之後他就可以冒出頭來,出盡百寶中傷,挖空心思造謠,賊喊捉賊,擾攘一番,滿心以為甲之沉沒,就等于他的榮升,結果當然是失望,于是更加抱怨,吐苦水,呼天搶地,惡性循環,這種人通常溺斃在嫉妒海中,根本無法做好任何事情。

而一個人,很少會因其本身出名,沒有工作成績拿出來,始終不成氣候。我不相信安琪光是鬢邊插朵花在大酒店咖啡店坐著就能成名,戴安娜皇妃都有責任,工作量驚人。安棋在事業上所花的力氣,可以猜想得到。

在寫字樓里,空閑的時候,小楊舉著報紙,朗誦娛樂版新聞。

「新進玉女明星工作態度惡劣,這個不做那個不做,毫無職業道德……這是說安琪。」

「她不肯做什麼?」我問。

小楊繼續讀下去︰「不比今屆最佳女配角,連老妓角色都不推辭。」

我說︰「安琪想演那種角色也不夠資格呀。」

小楊笑,「你總是幫她。」

「一般人對十六歲女孩的要求,實在太高,我只要看到她會在銀幕上皺眉頭已經認為可愛到極致,心都軟下來,一切包涵,或許因為只有我是標準影迷。」

小楊笑得更厲害。

我不以為然,「待她到四十歲,還在這個圈子混,自然也什麼都肯做了,現在有什麼必要拿她同中年婦人的美德來相比。」

小楊放下報紙,「當然她是知道她在做什麼的。」

「那還用說,這種批評,看到她也假裝沒見到。」

小楊感嘆,「你我都未必能夠做得到。」

我說我可以,自豪的說︰「人家罵我,或稱贊我,我同樣的無動于中,」但不得不補一句,「不過我已經是安琪的雙倍年齡,將近不惑,是應該有這樣的自律。」

小楊說︰「可是很多四十余高齡的老頑童,被人說幾句,氣得撲過去咬死人的。」

「那多好,」我不勝羨慕,「還有那樣的精力,有那樣的宗旨。是那種除出工作什麼都不想做的人,絕對沒有人能把我罵出山。」

「罵你似豬八戒呢。」記者不置信。

我笑,「那我就做豬人戒好了。」

安琪似乎也抱同樣的態度。

新戲開拍,我同導演相當熟,跑出探班,安琪化了濃妝,穿著條攻瑰紅妮麗茲的晚裝裙子,低胸,裙身似傘一般的自細腰灑開來,美得整個人發亮。

我趨向前去,她笑著過來。

臉上的粉細致光滑地貼在她無假的皮膚上,融成一片,無分彼此,油光水滑。

有沒有看過上了年紀的女人搽厚粉?可怕,粉是粉,臉管臉,化妝都浮在半空,人看上去益發憔悴,一笑起來,那些干粉忽然又全部卡在皺紋里,倒不如淡妝的好。

「像剝殼雞蛋般。」我稱贊她。

「謝謝。」她說。

這女孩子沒有什麼手腕,她並不會拉著人叔伯兄弟阿姨的亂叫。

我問︰「男主角們在哪里?眾星伴月哩。」

她伸手指一指那群英俊小生。

「工作進行得怎麼樣?」

「還算順利,大家都對我很好。」

我模模她的臉頰,「那自然,還用說。」

「宣傳部都會以我為主。」她補一句。

導演在那邊叫她過去,我們再四處巡一巡,就準備離開片場。

走到大門口,肴見不遠停著輛小小紅色跑車,一個年輕人同我們打招呼。

我一時沒想起他是誰,只得禮貌的點點頭。

他卻自己提醒我︰「我是安琪的朋友。」

呵對了,那天陪她看戲的人。

我看著他清純的臉,「等安琪?」

「是。」

「那你這麼早來干什麼?」

他無奈的低下頭,「反正我在家里,也定不下心來,什麼都做不成,不如跑來這里坐著。」

這才叫戀愛,再明顯沒有。

他在戀愛,安琪可沒有,其中的分別一望而知。

我想說「那你好好的等吧」,又覺輕佻,開不了口,心中十分同情這個年輕人。

「再見。」我說。

他向我擺擺手,無聊的靠著車子,點起一支煙。十年後他會狠狠責問自己︰怎麼能把寶貴的時間如此浪費?

不過在年輕的時候,有這樣的機會浪費時間,也是件浪漫的事,當他有朝一日事業成功,每一秒鐘都忙得不可開交,每個動作舉止輕重時,他會想起少年時期,為一個女孩子,默默等待一夜。

此刻的安琪,什麼都有,然而機會太多太好,成功得太快太順,使她不經意地對一些人與事粗心,來不及一一珍惜把握。

她可能連什麼人愛她,什麼人害她都不知道,時間便如水般流過。

打開陳年舊書報,里面一頁頁全是這種類型的女孩子,名字為人傳頌一時,每個都有過她光輝的日子,在她燦爛的時候,簡直要什麼有什麼,她所不要的也堆山積海地擺在她面前……

直到,直到書冊合攏,她的輝煌史告一段落,又輪到第二位。

扁輝過總比沒光輝過要好?不見得。听她們說來,索性過平淡平凡的一輩子,反而是幸福。不過這番話,泰半是她們在走下坡的時候才說的。

車子駛返市區,順利到家。

用鎖匙一開門,便听見電話鈴響個不停,我取餅听筒,是小楊的聲音。

他興奮的說︰「我發現了新星。」

「誰?」

「一個模特兒。」

「呵,又一個?」

「是的,拍過化妝品廣告,不知你有沒有留意,大眼楮,高鼻子,哎喲,美得會叫,而且身量高。」

「比安琪還好?」

「安琪?呵,她,不,這是完全不同的,一顆新星,明天我帶她上來公司,你一看便曉得了。」

「她們都長得一樣,」我抱怨。

「不,不一樣。」

「好好好,明天我滴過眼藥水仔細來看。」

「對了。」他掛了電話。

冒出頭來,上升發亮、落山、沉沒,這是所有的安琪兒的必經之途。

沒有什麼兩樣。

我打個呵欠,上床睡覺。

祝福每一個安琪兒,我愛她們。

戀人

我並沒有結婚,我只與他同居了五年。

恐怖是不是?結婚五年已經夠可怕,同居五年簡直不可思議。

為著種種原因,我們沒有去注冊,像交稅問題,房屋津貼問題,最主要的是︰我們雙方父母都已去世,毋須向老人家交待,于是疲下來,一年拖一年,三年過後,更覺一切無所謂。

我是個內向的人,他也是,沒有人知道我們住在一起,親友同事皆不知情,我們有兩具電話,租兩間公寓,打通了一道牆開多一道門,仿佛分開生活,實則息息相關。

開頭也覺得奇趣;十足新派,洋洋自得,好像走在時代尖端,沾沾自喜。

日子久了,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日久生厭,這四個字真是至理名言,再也錯不了,幾次三番,我也想把當中那道門封掉,開始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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