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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兒寫照 第4頁

作者︰亦舒

本來我對這類不修篇幅的有型士最沒興趣﹐不知恁地﹐今日卻反應激烈。

他過來﹐目光炙炙﹐全在我身上。

我無端矜持起來﹐慶幸打扮過才出來。長發梳著低髻﹐身上穿白細麻﹐只戴一只鑽戒﹐很得體漂亮。

心中暗暗吃驚﹐怎麼會有這種震蕩的感覺﹖

只听得他問﹕"這位是──"

我回過神來﹐"我是劉太太。"真慚愧﹐幾乎叫一個陌生男子攝了魂魄去。

洋太太說﹕"我一定要同船長說﹐今天晚上你同孩子們切記要與我們吃飯。"

不知恁地﹐我心跳得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燈熄掉﹐銀幕亮起映像﹐我尚不能鎮定。

鄧博士不似登徒子﹐但他的目光好不可怕。

我站起來落荒而逃。

強壯性感的男人﹐往往誘發女人的天性﹐不過這個鄧博士又是另外一件事﹐他的目(此處缺字﹐敏敏補)而我心底也似有個聲音在叫出來﹐"我可沒想逃﹐你盡避來好了。"我臉紅耳赤﹐站在甲板上﹐海風鼓蓬蓬涼遍全身﹐卻還渾身發汗。

丈夫在身後叫我﹐嚇得我跳起來。那夜我不肯到大餐廳吃飯﹐丈夫說﹕"今夜船長請我門同桌﹐怎好不去。"

只得去了。

不幸鄧博士與我們一桌﹐那位洋太太也在。

我仍然梳髻﹐一慣穿密封衣服﹐也不喜濃妝。可是鄧博士熨熱的目光落我身上﹐我的頭發好象有自動散開的危機﹐衣襟鈕扣也似會隨時松月兌﹐我心驚恐﹐連忙別轉頭﹐一語不發。他像其它男士﹐也穿著禮服﹐但是于事無補﹐我總覺他粗擴﹐野性。散發一股不能形容的原始魅力。

我發瘋(缺字)身邊坐著丈夫﹐這是我的蜜月﹐我怎麼可以無恥到全神貫注地對他男評頭品足﹖

一頓飯的時間我動也不敢動﹐生怕一有動作﹐再也把持不住。

鄧博士仍然肆無忌憚的注意我。

這是挑逗﹐這不是我多心。

飯後我剛要早退﹐他來邀舞。

可恨愚蠢的丈夫竟將我雙手奉上﹐說道﹕"親愛的﹐鄧博士要與你跳舞。"

丈夫是個文明人﹐怎麼會明白他的心腸﹐我如著魔似的被他帶出舞池。

他一帶把我帶出老遠﹐也不說話﹐強力的手臂漸漸在我腰間收緊﹐我正預備反抗﹐他又適可而止。

我閉上眼﹐希望只是魔由心生﹐人家無意﹐是我多心﹐快些控制邪念﹐但一睜開眼楮﹐可避不過他熱情如火的目光。

我推開他﹐匆匆逃出。

竟有這種事﹐我悲哀的想﹐偏偏在婚後遇見他﹐怎麼辦好﹖

我問到房間﹐伏在床上﹕﹐怕自己著火燃燒崩潰。

丈夫回艙來的時候﹐我假裝睡著。

他並沒有來視察我﹐忙著做他的事﹐他總有忙不完的瑣事要做﹐從這一角走到那一角﹐自這處模到那處﹐不住發出惱人的聲響。

他有以為每個人似他﹐一倒在床上便睡得死實﹐不會驚醒。

我閉著眼﹐听他足足模了四十多分鐘﹐方才熄燈。

我心中暗暗決定﹐回去以後﹐一定要分房而睡。

一連三日都躲在房中﹐船到了岩里。

這是我自小向往的地方﹐不由我不起來。

丈夫並沒有勉強我﹐換句話說﹐他根本不會懇求我什麼﹐亦不會在乎我做或不做什麼.不去嗎﹖好﹐你不去我去。

去﹖也好﹐跟我來﹐一切你自己作主﹐出錯莫怨人。

我忽然發現一點驚人的真相﹐我固然沒有愛過他﹐看樣子他也從來不會愛我。

我震驚了。

人性是卑劣的誰都會說﹐被愛是幸福的﹐現在我忽然發現我既不愛人﹐亦非被愛﹐

整段婚姻似一樁合約買賣。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是怎麼結的婚﹖

我駭笑起來﹐米已成炊﹐到這個時候才作檢討﹐太遲了。

那時只想急急抓一個人﹐在痛苦旁惶當兒﹐身邊有個人感覺好過些。

他又為什麼要結婚﹖我從來沒敢問他。

我抱著頭苦思。

當日晚飯﹐我問他﹕"你為什麼娶我﹖"

他順口回答﹕"喜歡你呀。"

"還有呢﹖"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說得也是﹐這是最充份的理由﹐我悵惘的想﹕也許是我要求過高了。

在岩里的廟字中﹐我遇見鄧博士與他的孩子們。

他極耐心﹐也極具愛心地把不良于行的孩子們一個個抱上石階。

我在一旁﹐原本可以掉頭走﹐但不知恁地﹐腳似被台子釘實﹐不能動彈。

他一轉頭看到我一個人握住架照相機﹐穿著便服﹐站在他身後。

丈夫嫌這一帶髒﹐不肯落船﹐我落單。

他的神清至為溫柔﹐"許久不見﹐"這種目光我不會在別人處得到。

丈夫不會把我當一個需要無限關往的小女人﹐他持眾生平等論﹐他永遠不會知道﹐女人都渴望被溺愛﹐誰會心甘情願做女泰山。

我向他舉起相機。

他笑﹐"別把我的靈魂攝進去。"

說到靈魂﹐這個地方氣氛詭秘﹐處處是廟宇神像﹐熱帶植物大塊葉子伸展出來﹐潤濕碧綠﹐加上大紅色的奇異花朵﹐恍惚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小時候看過一部叫象宮鴛劫的電影﹐對了﹐就是這個調調。

我放下相機﹐貌若矜持地走到另一角﹐其實心神俱亂。

這時仿佛有一個聲音傳進我耳朵﹕"今晚九時﹐我在西舷甲板上等你。"

我抬起頭﹐只見他與孩子們已經走開。

那句話是他說的﹖我疑惑起來。

抑或是我自己的想象力﹖

傍晚我發起燒來。

醫生很鄭重問我有無吃過不潔食物。

沒有。

但是他仍囑我臥床休息﹐多多喝水。

我服下藥睡著﹐整夜做夢﹐一合眼便看見鄧博士在約定的地方等我。

情況完全像真的一樣﹐天空上掛著豐滿美麗的月亮﹐大如銀盤﹐他同我說﹕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硬咽﹐如有說不盡的話要傾訴。

多久沒有解釋了﹖我也想凡事羅嗦嘮叨埋怨﹐把責任過錯都推給別人﹐向社會宣布﹐但凡賢的﹐通通是我的﹐不過說給誰听呢。

只有他在月亮底下等我﹐听我傾訴。

我淌下淚來。

婚前寂寞﹐沒想到婚後更加如此。

所有的一切﹐還是留給自己。

自夢中驚醒﹐一臉熱淚﹐一身冷汗﹐我發覺艙內只有我一個人﹐看看時間﹐已經九點了。

我披上衣服﹐走到西舷去。

我不以為他還在等我﹐但如果不去﹐死不瞑目。

風浪大﹐我看到他站在欄桿處﹐海浪滔滔﹐天邊之月﹐與夢中一般圓美。我再也分不清是夢是真﹐離遠處站定。

他走過來。

我退後。越退越後﹐忽然欄桿折斷﹐我墮入海中﹐張口呼叫。

"醒來﹐醒來﹗"

我張大眼﹐是丈夫推我。

他身邊還有醫生。

我頹然﹐不錯﹐這次才是真正醒來。

我恍然若失。

醫生很關注﹐替我詳加檢查﹐說道﹕"許是水士不服﹐下一站是可倫布﹐最好不要上岸。"

丈夫听了問醫生﹐"要不要乘飛機回去﹖"

醫生沉吟﹐"並不是很嚴重﹐才半度燒而已。"

丈夫很覺掃興﹐"沒想到你身子如此不濟。……

我不打算道歉﹐已經在受苦﹐我又不是故意挾病以自重﹐巴不得健步如仙﹐他太不體貼。

心不禁冷了半截。

多麼可笑﹐一雙夫妻﹐在蜜月時期已經發覺對方千瘡百孔﹐這段關系要維持下去的話﹐真得花些心血。

等身體好了再說吧。

熱度始終不退﹐不知是否故意患病﹐用以避開鄧博士﹐抑或是無福消受豪華游輪假期。

丈夫並不覺寂寞﹐他一早找到橋牌搭子﹐又愛打各種球類﹐很快曬得金棕色﹐看上去很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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