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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第25頁

作者︰亦舒

我住了一個月,要付房租,無從付起,沒處聯絡他們。

我照舊上班下班不提。

臉上的疤好了,並沒有破相,想到那夜的遭遇,像做了個惡夢,我從死神那里兜個圈子又回來做人。

信箱掉出來的信是他寄給我的,署名「凶徙」附有回郵地址,我回信中提到房租問題。

結果租單來了,月租一千元。照我的估價,同類型的房子起碼要租三千元。分明是要照顧我。

那顆鑽石,對了,我拿到店去瓖了墜子戴。

它是我一生中受的禮物最貴的一件。

我仍然不知道凶徒姓什麼叫什麼。當我很寂寞的時候,我會想到那一夜我與他共處一室的情形。

很驚險很刺激很害怕,最主要是在槍的指嚇下,雙方都是赤果果的,大家的表情都真實。

至今我不知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要開槍,對方與他有什麼仇怨,又有什麼把柄捏在他手中,以致不敢向警方舉報他。

這一切一切,都是個謎,長久不能解答,而我也不好意思追問。

現在我回家的時候,非常小心。通常把四周看清楚,然後才開門,以最快的手法進屋子,重重下鎖。

如果時間晚了,通常請看門人陪我上樓,順手給他十元小費,大家都很高興。

以後我的生活非常平靜,一點刺激都沒有。

以後我也不盼望有刺激。

誰會喜歡踫見個抓槍的狂徒,雖然事後有禮物可收。

咪咪問我是怎麼結的婚。

我答︰「獨身久了,全世界的人都想來佔份便宜分杯羹,年輕的男人想在你身上找尋經驗,年紀大的男人想動你歪腦筋,試探你是否能成為他的情人,連女人都不放過你,太太們虎視眈眈,當你是假想敵,同性戀人也看中你,覺得你是同路人,太痛苦啦,不如結婚。」

咪咪大笑。

咪咪是我的堂妹,比我小很多,自幼在美國長大,並不會說中文,換句話說,她是「香蕉」,黃皮膚白心,一口英語說得听不出是中國人。

「結婚仿佛很久了,」我嘆口氣,「其實不過五六年?」

「結婚是怎麼樣的?」咪咪問。

「很喧嘩很吵鬧,沒有靜下來的機會,因此也來不及感覺體會婚姻有什麼優劣,大概這就是好處。」

「照說不錯,人的最大敵人應是寂寞與沉悶。」咪咪點點頭,「你愛姊夫嗎?」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

「當然你是愛他的,」咪咪說︰「姊夫是個好人。」

我說︰「但是咪咪,這世界上的好人很多的。」

「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咪咪說︰「很虛無飄渺的一件事。」

「自然我們之間有深切的了解,互相體貼,事事有商有量,做什麼都多一個好伴侶,生活因此較為容易,如此而已,當初我做少女時的憧憬中對象,條件要比他好太多。」

「白色武士?」咪咪問。

「不,至少是學問氣質都比他好的一個人。」

「那你為什麼嫁姊夫?」

我嘆口氣,「等不及了……」我仰起頭,「一切都是注定的,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咪咪笑,「或者你真正愛上姊夫。」

「是嗎,」我說︰「人在商業社會中活過了三十歲,衣食住行才是最重要的,誰還是羅漫蒂克的傻子?忙著自愛還來不及呢」

「你听上去並不滿足。」

「是,」我承認,「我認為我應得到更多的關懷,你看李德明,只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換了另外一個女人,穿著我穿熟的衣服,梳著我的發型照樣遞茶遞水給他,他也不會發覺換了人。」

咪咪又大笑,「我真欣賞你的幽默感。」

幽默感?這都是事實,也許我的生活太幽默,我快受不了了。

當晚我對我的丈夫李德明說︰「你看過‘克藍瑪對克籃瑪’沒有?那個太太就是我!」

李德明在讀報,他抬抬眉毛,「別瞎講,我們又沒有孩子,哪來那麼動人的故事。」

「好得很,」我坐下來,「你不受警告,那就算了。」我拿起那本「杜魯福訪問希治閣」。

李德明終于放下報紙,「你才三十五歲,屬狗,還沒到更年期吧、怎麼會這麼古怪?」

「屬狗也只有三十三歲半。」我大聲抗議。

他懶洋洋地說︰「有什麼分別?反正都已可以做咪咪的媽。」

我氣結。

結了婚就一文不值了。

多少女人,廿六七歲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廿九三十還作老飛女打扮,甚至三十老幾,還想以風華絕代來傾國傾城呢。

做了人老婆。就這個樣子。

李德明這個人,應該把他放逐到和尚寺,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他朝思暮想的恐怕是蒜泥燜狗肉,也決不會是我。

完全不解風情。

此刻咪咪住在我們家,我就揮著手叫她看,「瞧,這就是愛情的墳墓。」

咪咪側著頭,「通常中國女人一過三十歲,就完全沒有童心了,你不同。」

「你在控訴我幼稚?」我白她一眼。

「啊不是,一個人有孩子氣是優點。」咪咪說︰「我最喜歡看到銀發的老太太吃冰淇淋。」

「我不會活到白頭發時期,離這時間很遠,我就被丈夫氣死了。」

咪咪暑期到香港度假,沒想到成為我談心的對象。她很整潔,非常能做家務,而且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記得在飛機場接到咪咪的時候,她的美貌與標準身裁馬上令我問李德明,「你的背脊癢不癢?」

他瞪我一眼「你在說什麼?」

「七年之癢呀。」

他說︰「我們結婚才五年半,你瞎說什麼?」

我覺得自己太多余,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怎麼會看上他?我要是再有機會、也會去挑個較為知情識趣的老公。

咪咪並沒有把香港當她的老家,她是探險來的,對她來說,到香港跟去非洲沒有什麼兩樣,都是旅游勝地。她早出晚歸,往往要待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與我們兩夫妻「團聚」,有她在,我與李德明的對白也多起來,生活沒那麼單調。

我不由得想,咪咪終于要回家的。還樣的冷清,除非生一個孩子,否則不能解決。現在飯後我與李德明各自拿一本書看,或是他看英文台,我看連續劇——更糟,坐在不同的房間內看電視。

孩子……也許是時候了,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雖然生命是一個騙局,生老病死緊緊追隨我們,但孩子透明的皮膚,晶瑩的眼楮……孩子代表我們的頑強的希望……孩子……

因為咪咪的緣故,我居然想做母親,人老了就這樣,我揮揮手,老了。

咪咪在香港渡過她十七歲生辰,我送她的禮物是她自己要求的,是在家著名美容院剪一個新發型。當夜我囑咐女佣人特地做了許多好菜,咪咪還沒有回來,李德明先回來了,手里捧著兩只盒子,一大一小。

我頓時問︰「怎麼,送給誰的?」

「咪咪,今天她生日,不是嗎?」

你記性倒好。」

「今天早上你才提醒過我,叫我回來吃飯,這不算好記性吧?」

「送兩樣禮物?」

「是你家的親戚,不送,說我不給面子,送,又倒翻醋瓶,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無端端說了兩車話,真被他氣結。

咪咪回來了,她把長發剪成一層層,非常好看,我贊美她,並祝她生辰快樂,李德明送她的禮物是一條金項鏈與一盒巧克力。

李德明那日有很多的笑容,很大的興趣,很明顯的耐力,不住與咪咪說著話,結婚這些日子,他很少比今天更快活。

我嘆口氣,跟自己說︰看,李太太,你是越來越小家子氣了,再疑心也不該懷疑到小堂妹身上去,李先生也不見得是那麼下流的小人,別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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