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偶遇 第20頁

作者︰亦舒

中國不是因為他們而強的。

我最不喜歡這種男人,一點出息都沒有,缺乏氣質,也許他是牛頭角順嫂心目中的乘龍快婿,但對于我,他什麼也不是。

況且那日雅倫馮帶著他的女友麗絲一起赴會。

麗絲是一個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也頗能說幾句笑話,可是她沒有那種陽光空氣,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產。我想。

張先生他們很客氣,可是我仍然覺得悶。

張說︰「小白老說找不到男朋友,別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麼挑剔?我當時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夠在一起,譬如說我看上了雅倫馮這個人,他也未必會喜歡我。

張又對雅倫馮說︰「他們藝術學生,就是這樣子,浪漫不羈,成天披著長頭發穿雙涼鞋曬太陽,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負責任的一種態度,卻又瞧不起我們這一群‘普通人’。」張笑了。

我白張一眼。

張太太說︰「她還算是好的,就是那把頭發驚人點,」她模我的長發,「天然這麼鬈,天天怎麼梳擦呢?一大把熨過的稻草似的。」

麗絲說︰「不少人特別去理發店做成這個樣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問︰「白小姐你干哪一行?」

「我畫畫。」我說︰「必要時也畫帆船與蛋家婦女。」

雅倫馮听了笑出來。

「听她的!」張說︰「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來分遺產,沒多久又回去過她那紅酒面包的日子,她是閑雲野鶴。」

張太太說︰「小白有很精明的頭腦,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問︰「你們呢?你們倆做什麼?」

麗絲答︰「我與雅倫是同事,同在政府機構做行政工作。」

張太太說︰「他們是大學同學。」

我忽然失口說︰「那不是慘過結婚?」

室內一片靜默,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走到露台去獨自坐著。

人生要過得豐富,因為我們只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經夠狹窄,那還仿佛不夠,還得與同學戀愛,與同事結婚,彼此困死在一起,這樣子單調的生活,我不能想象乏味到什麼地步,換了是我,要做惡夢的。

張輕聲責備我︰「你怎麼說這種話?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頭,聳聳肩。

「你自己是個吉卜賽,不能要求每個人像你,你要尊重別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說。

「去你的。」

這便是我認識雅倫馮的過程。

沒想到他會打電話給我。

那天我在洗頭,正使勁地擦頭發,他電話來了。

我沒弄清楚他是誰,態度很壞。

他說︰「我是雅倫。」

「雅倫誰?一百個雅倫。」我很不客氣。

「我是張的朋友,記得嗎?」他問︰「我在你樓下,張托我拿點東西給你,能上來嗎?」

「哦,當然,」我說︰「三樓。」

我不是不喜歡他,我只是對他沒有印象。

他上來了,手中拿著兩張畫,一張是我在找的雙色木刻的「升官發財」圖。

我很高興歡呼起來,馬上因此對他青睞有加。

我坐在陽光下曬干頭發,一邊與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他喝著啤酒,有種異樣的興奮。

我說︰「你們也許看我不入眼,張說我不負責任,在你們心目中,我必然是個散漫任性逸樂可恥的人。」我忍不住仰起頭大笑起來,「可是我正是這樣的人呢!」

他說︰「‘你們’,你口中的‘你們’是些什麼人?」

「你們呀,你與麗絲——麗絲怎麼沒來?」

「她有事。」

「請恕我直言,你們好比籠中鳥,一半是不能飛,一半是不願飛,將來結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著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機關找工作做。我不是勸你們背個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為什麼不豐富人生呢?你們是那種念了一科食物營養學博士,便自以為有權把曹雪芹當作一種隻果批的人。你們與你們的朋友,香港充滿了‘你們’,周末搓小麻將,到茶樓喝茶買金子儲蓄,閑時為到歐洲而上歐洲,太可怕了。」

雅倫馮跳起來,「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階級!老實說︰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藝術家,故作瀟灑,不務正業,不外仗著家

中有幾個錢,便惡形惡狀地諷刺人批評人,勢利!」

我瞪著他。

「人人象你這麼漂亮地生活,小姐,誰掃垃圾?誰坐銀行?誰管店鋪,你太不合理,太自以為超然!」

我把頭發一甩,「不跟你說了。」

「嘿!辭窮了。」

我夷然說︰「你們這種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種奴才氣,有機會便在市民頭上發泄。」

「人身攻擊!」他說。

我斜斜地看著他,一邊梳通了頭發,打成粗辮子。

沒想到他居然有膽與我吵一架。

「請你吃飯。」他說。

「我才不要讓朋友看見我跟你這種人走在一起。」我說。

「你是藝術家,何必管旁人說些什麼閑話?」

我氣結。我說︰「只怕你女友麗絲不饒我。」

結果我還是跟他走了。

我也不明白這件事。

他的頭發太長,他的領帶太花,他的鞋子沒擦好,他的車子太保守,他的出身與背境都太普通……

但是他說話有一種神采,我必需承認他有幽默感而且敢打擊我。

像他說︰「威爾斯親王追求你,你還嫌他老土。」

或︰「你們這種留學生,學了幾句胡語,爬上牆頭罵漢人。」

甚至如︰「說話這麼刻薄,當心下拔舌地獄。」

沒到一個月,他全部缺點都被那一份神采所掩蓋。

我相當享受與他交談。

可是麗絲很快發覺我對馮有好感,她的態度自然地惡劣起來。

她真狹窄,不見得我會勾引每一個談得來的男人。

我一笑置之,告訴張,下次他請客,有我就不必叫麗絲,有麗絲就不必喚我。

張的幽默感一向是很豐富的。他問︰「既生瑜,何生亮?」

「她還想跟我作一時之瑜亮呢,做夢!」我自鼻子里哼出來。

張說︰「啊,沒想到你與她齊為雅倫馮爭風。」

「這種話你少說!」我狠狠道︰「我不愛听。」

「你是大小姐,她也是大小姐,都是自尊自大的角色,唯一的辦法是別把你們兩個人擺在一起。」

我轉頭走開。

那一夜睡不著,自己檢討自己,很覺不對。藝術家要有風度,我又不是愛上了雅倫馮。

再見到馮的時候,我笑著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里?你那小器的女朋友呢?」說了又後悔,我這麼輕佻,他會誤會。

「她耽會兒來。」他說。

「啊。」我說︰「那我早點走。」這話說得更錯,我的面孔漲紅了。

馮遞給我很奇異的目光。

我把正經事辦妥後,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巴黎。空閑時間不外是泡在集古齋與嗥羅街。

我找到不少好的貨色,都釘在箱子中預備海運。

沒想到麗絲會來找我談判。

她穿著一套很拘謹的尼龍女裙,顏色很鮮艷,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臉上粉雖然多一點,可是仍不失為嬌悄那類,如果我有她那個容貌,我一定善于表現優點,不會像她那麼保守。

我開門給她的時候很詫異,不知她有何貴干。但我還是請她坐下,問她要喝什麼。

「有什麼事嗎?」我問她。必然是有事的。

她說︰「我認識雅倫已經十年了。」

「真的嗎?」我嬉皮笑臉的說︰「我听說過,你們是中學的同學。」

「你知道就好,為什麼要介入我們之間做第三者?」

我瞪著麗絲,我呆住了,因為沒有想到她竟會如此閉塞。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