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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吻 第8頁

作者︰亦舒

「這是是侮辱。」我笑,「我實實在在想引誘你,我運氣不好,如果是其他男孩子,只消三分鐘好了。」

「那倒是真的。」他的微笑。

一個嬰兒的微笑。

他頗令我迷惑。

我還以為他是一個極之普通的男孩子呢。

然後我明白了一半。

我問「你是同性戀?」

他沒有回答,他微笑。

我聳聳肩。「你一定是。」

「也許我是。如果我不是同性戀,怎麼抗拒你這樣動人的女孩子?」他柔和的說了句笑話。

「我並不動人,至少沒有打動你。」我轉身說。

「我與他們不一樣。」他說︰「我告訴了你。」

我笑了,「也許這還是我的運氣,我們可以說話。」

「說話?你是大學生是不是?你有一個有錢的父親是不是?我什麼也沒有,我們說什麼?」

我凝視他,「你可愛。我愛你。」我是真心的。他是這樣的忠實、簡單、純潔、美麗。與陽光,與白雪可以相提並論。這樣的人不多了。是不是因為他特別年輕?誰介意他是不是同性戀。我擁抱他,如擁抱一個小孩子。

「我愛你。」我重復,「而且我沒有喝醉。」我說。

他微笑。

「希望我有故事可以告訴你。」我說︰「怛是我沒有故事,你呢?」

「父親與母親離了婚,我離開家,母親重婚,邀請我去觀禮,我拒絕了。自十四歲開始工作。我是一個木匠。現在想到餐廳去洗碟子。」他說︰「這是我的故事。」

可以相信嗎?

大概是可以的。

他沒有必要對我撒謊,一點必要也沒有。我相信他。而且我愛他。真的,一種根本性很原始的愛。我不相信他是一個真人。坐在我對面,大家都半醉,沒有其他的人,居然彼此規規矩矩的端坐著,偶然吻一下對方的臉,老天,這一定是一個夢,聖誕節的夢。不過至少這個聖誕不寂寞了。至少我有一個說話的對象。

「這是一間美麗的屋子。」他說。

「唔。每個人都這麼說。」

「住在這樣的屋子里,應該很高興。」他說。

我笑笑。

「有錢的人,」他說︰「當你們不必愁錢的時候,其他的煩惱就跟著來了。」

他大概是說得對的。

但是寂寞呢?寂寞又如何。

一個象他這樣的男孩子。他懂得什麼?他像一頭小動物.不過為三餐煩惱,進酒吧喝杯酒,他懂得什麼?他有另外一個世界,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律法,但是他不侵犯人,他有一套好的律法,但坦白的說,象他這樣的活著,與一棵椰菜有什麼分別。

我妒忌。

我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不用思想。

我希望我的兄弟們不是化學工程師、機械工程師、飛機工程師與大作家。我只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一棵快樂的椰菜。像這個男孩子。

我把爐火撥高了一點。

他問︰「為什麼這發多鏡子?而且放置的地方都很特別。」

我答︰「我一個人住在這了,是不是?」

「是。」

「我常常照鏡子。看到自己的臉,我知道我是存在的,我喜歡看到我的臉,明白嗎?」

他不明白。他搖了搖頭。

我垂下了眼楮。

沒有人明白。

所以我們開始談一些簡單的問題,像「你有女明友嗎?」

「沒有。」

「為什麼?」

「我不喜歡女孩子。」

「你喜歡我?」

「是的。」

「為什麼?」

「我不知道。」

「你有男朋友?」我問。

他抿著嘴微笑,「你又來了。」他說。

我總覺得他是一個同性戀男孩子,他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可以猜想得到,只是這種事很難猜就是了。

但他的身體是溫暖的,他的手也暖,他是一個人。在這樣的夜里,我需要一個人。我的酒已經醒了。他叫史提芬,朋友叫他史提維。

我現在該說什麼?我帶他回來,不是為了說話。

我應該告訴他,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們如何開始。如何結束。我委實不知道。但是我想把他留在屋子里,像一樣寵物,因為他是這麼可愛。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常常有奇怪的念頭,奇怪的想法。

「我希望我可以把你留在家里。」我說。

「我認為英國政府不會讓你這麼做。」他說︰「你留過多少個男人?」

我笑。

這間大屋子,真的只有你一個住?」

我點點頭。是的。我原來可以把房間都租出去,一間間的租出去,我會發財,但是我卻不想這麼做。因為我與人相處得不好。與中國人住,閑話多。與外國人住……我不知道。其實這些日子來,我與外國人相處一直不好,學校里所有的場合我都缺席,但是這個史提維是例外。

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他會明白,其實沒有多少人來過這間屋子,其實我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隨便,其實……

我不想解釋,其實我根本如實一切人想象中的那個人,不過基本上我懶,懶得解釋任何事。隨他怎麼想好了。多年之後,他會想起,有一個聖誕晚上,他是與一個中國女孩子渡過的,大家面對面坐著,談了很多話。

他說「當我在倫敦。我一個人,走遍了所有的小巷大街,走遍了每一個角落。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個人陪我走就好了,我想有一個人陪我。」

我站起來,「我們□

「7b在出去走路好了,我陪你。」

「真的?」他抬起頭。

「當然!」我抓起了大衣,「來!」

他笑了。我肯為他的笑付出任同代價,像這樣的笑,這年頭往哪里去找。外面冷。我拿出拔蘭地,就著瓶子喝了兩口,我咳嗽了兩聲。

「來吧!」我說。

「你沒有喝醉?」

「沒有。」我搖頭,「沒有。」

我們又到屋子外面,雪停了,但還是真的冷。我把大衣領子翻起來。他把手臂繞著我。我們其中有一個必然是醉了。這麼冷,不躲在火爐邊,這樣走在外邊。

他說.「我真希望你可以永遠陪我走下去。」

「我盡力,只是我會累,一累你就得背我。」

他又笑。他那嬰兒式的笑。

我們一直向前走著,他叫我照馬路當中的白線走,如果沒有醉的話,一定可以走得筆直。我歪歪扭扭的走著,但是我姑終否認我喝醉了,我們笑作一堆。

我忘了手套。我常常忘記手套,他把我的手握著。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好像已經認得了十多年。我連他做什麼工作都不知道。他真的只是一個洗碟子的男孩子嗎?

走得累了,我靠在燈柱上,喘著氣看牢地。我呼出來的氣是白色的。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也看著我。他的臉漂亮得驚人。我後悔我長得不好,對他來講是不公平的,因為我看到的比他看到的好看。

我皺著眉頭。

我在想,如果這世界有如意的事,讓他是一個學生吧,讓他是一個博士吧,醫生吧,那麼我們可以名正言順的在一起。然而他是誰呢?我只能與他在一起,一個很短暫的時刻。但沒有後侮。沒有後侮。

「你疲倦?」他把我臉前的頭發一條條的撥開。

我搖頭。

「走。」他笑道。

我們一定走了兩哩路了。我看我的手表。但是我腕上沒有表,一只叫賊偷了,一只在學校丟了,我一只手表也沒有。我想空把已經兩三點鐘了。

「史提芬。」我說。

「什麼事?」他低下頭問我。

「沒有什麼,那不是你的名字嗎?史提芬?」

「是的,是我的名字。」

「史提芬。」

「很對。」

「史提夫。」

他笑,「你瘋了。」

「名字是給別人叫的,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維。」

我握住他的手,這一次不只是一只手指,整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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