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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牆會說話 第3頁

作者︰亦舒

盡避父親垂危,忻芝蘭仍然穿著大篷裙與極高的細跟鞋在樓梯間奔上奔落,花蝴蝶似。

翌日下午,車炳榮收到一封掛號英文律師信。

他讀過一遍,皺起眉頭,不放心,叫女兒︰「安真,過來,把這信讀一次。」

安真說︰「是。」

一邊讀一邊變色。

車太太過來問︰「什麼事,告訴我呀。」

車炳榮答︰「業主通知我們,年底之前要收回纜車徑一號。」

「啊,終于要搬了。」

車炳榮說︰「已經住了十年,租金廉宜,也算是造化。」

哎呀,安真驀然想起,不知忻家搬往何處。

車太太攤攤手,「要準備搬家啦。」

「仍然在山上找吧,方便安真上學。」

安真感激不已,也許,芝蘭所欠缺的,就是父母這一份關懷,忻氏夫婦自顧亦難。

「山上租金貴。」

誰知車先生笑笑說︰「誰說租,趁早買下來是正經,地皮會一年比一年值錢。」

他們母女放心了。

「你去同忻家說一聲。」

「他們……」

「太太,我們只能顧自己,近半年他們也沒交房租,我都不打算追討。」

車太太黯然,「也只能這樣。」

安真咳嗽一聲,「芝蘭可否暫住我們家……」

這次連車太太都搖頭,「安真,她對你沒有好影響。」

安真不出聲。

她看著母親把業主收樓的消息告訴忻家,忻太太卻意外地沉著,只「嗯嗯」地應著,彷佛是別人的事,又似苦惱已夠多,再多一件亦無所謂。

安真從露台看出去,同母親說︰「業主是打算拆掉重建吧。」

車太太沒有回答她,她正聚精會神研究新居間隔。

馬逸迅在課室外等安真的次數漸多。

有時手上還拿著安真愛吃的三色冰淇淋。

「搬到什麼地方住?」他挺關心。

「是一幢叫福寧台的大廈。」

「咦,就在我家附近,我住埃慶樓。」

安真倒有點高興,但她仍然舍不得纜車徑。

「等等,冰淇淋濺到鼻尖上了。」

安真?腆地笑,她以為馬逸迅會用手帕替她揩掉,誰知那小馬做了一件令她驚怖戰栗的事。

他忽然趨近她,伸出舌頭,把她鼻尖上那點女乃油舌忝去。

安真只覺一絲麻癢,似被蛇咬似,忍不住尖叫起來,扔下冰淇淋以及書本筆記,發瘋似狂奔回家。

跑到一半她痛哭起來,一時不敢見母親,用鎖匙開了二樓大門,進洗手間,把鼻子狠狠的洗了又洗,直至通紅,然後,坐在那張舊沙發上發呆。

可怕,馬逸迅撞了邪,竟像野獸般冒犯她,她還一直把他當好人。

出了一身熱汗的安真漸漸安靜下來。

她忽然听見極輕俏的咕咕笑聲。

安真霍地站起來,「是你嗎,芝蘭,你一直在這里?」

她逐間房間找過去,但二樓空無一人。

純是她的幻覺,不是有人嘲笑她,抑或,是牆會說話?

又隔了一會兒,安真才走上三樓回家。

車太太看見她,詫異地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馬逸迅把你筆記本子送回來。」

安真猶有余悸,「他走了沒有?」

「稍坐一會就告辭了,」車太太微笑。

「非常有禮,伯母前伯母後,十分關心你。」

安真不出聲。

「我問了他幾句,他家里三兄弟,兩個哥哥都是專業人士,父親是建築事務所東主,母親是真理女中校長,雖然是廣東人,卻不算高大。」

嘩,短短幾分鐘把人家身世調查得一清二楚。

安真咬牙切齒的說︰「求學時期,我不會交男朋友。」

車太太輕輕說︰「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會先努力功課。」

「女孩子做書蟲也不好,喂,安真,我同你說話,你想到什麼地方去?」

筆記里夾著一封信,用英文書寫,措辭流利,不愧是高材生,他一味致歉,並且要求安真給他一次機會,他以後一定守禮。

但是,他也陳情︰「是你那俏麗天真似幼兒般神情使我情不自禁,想來,是我未能克制誘惑之故,我一向理智,人人說我品學皆優,不知為何這次失態,乞請原諒。」

安真把信撕掉。

她知道母親時時來搜她房間,做得頗為含蓄,主要是看她有無吸?之類,萬一看到這封信就麻煩了,她是否原諒他倒全是另外一回事。

安真找到芝蘭,把心中煩惱盡訴。

芝蘭只是笑,笑完又笑,像是听到世上至好笑的事一樣。

「安真,你好象只比我小九個月。」

安真愕然,「這有什麼關系?」

她指著安真,「你的內分泌同八歲女童毫無分別,奇哉怪也。」

安真氣結,「依你說怎麼辦才是?」

「他很喜歡你,想趁勢吻你一下,也屬平常。」

安真怒不可遏,「我看錯了他。」

芝蘭又笑,「一時也與你講不通,你別小題大做,明日見了他,

處之泰然,也就是了。」

「我想告訴教務主任。」

「拜托你!」芝蘭笑得滾倒在舊沙發中。

她好似渾無煩惱。

「芝蘭,你們家打算搬到什麼地方去?」

她毫不在乎搖搖頭,「不知道,過一天算一天。」可是聲音里有一絲外人听不出的淒惶。

「芝蘭——」

「安真,我們且說些開心的事。」

「芝蘭,別忘記到福寧台來探訪我。」

「真是個好地名,安真住在福寧台,于是福壽康寧。安真,你是前生修過的一個人。」

「芝蘭,近日你說的話我都不太明白。」

「是嗎,不要緊,不影響我倆友誼。」

「芝蘭,為什麼這陣子不見甄子謂?」

「航空公司調他到星馬工作,三個月後回來。」

「你與他——」

芝蘭忽然趨到安真身邊,輕輕講了幾句。

安真听完,十分震驚,用手掩住嘴,不知說什麼才好。

芝蘭微笑,「所以,只有你還是孩子。」

天色漸漸暗了。

第二天一早,車炳榮特地出去買了張報紙,放在桌子上,笑著與

妻子說︰「現在要叫他簡老板了。」

「這就是他創辦的報紙嗎?」

「我已向報檔訂閱,一定要捧場。」

車太太說︰「啊,叫港報。」

「看不出一個文人有那樣的魄力,安真,記得簡先生嗎?送武俠小說給你那一位。」

安真過去打開報紙,第一版新聞圖片驚心動魄,安真本來在吃早餐,一塊?包硬是哽在喉嚨咽不下去。

新聞圖片中漫山遍野都是衣衫襤褸的難民,被軍裝警察似狗般追趕,抓上警車,奇是奇在有大量普通市民送糧食給這批難民,他們搶到?包就往嘴里塞,叫人心酸。

車太太哎呀一聲,握緊丈夫的手。

車炳榮低聲說︰「幸虧出來了。」

氨刊有簡先生親筆撰寫的招牌武俠小說,叫做《玉劍痕》,安真如獲至寶,立刻拜讀起來。

車先生指著報紙,哈哈大笑,「我有個名人房客。」

在學校斜坡上,馬逸迅朝安真追上來。

安真猶有余悸,「不要走近我!」

「安真」,他垂頭喪氣,「你听我講。」

「我討厭你。」

同學們听見呼喝聲,紛紛轉過頭來看個究竟,馬逸迅只得看著車安真走開。

安真躲得男生遠。像他們身上有惡性傳染細菌,同時,她覺得自己也有責任,于是更加慎于言行,穿中性服裝,不施脂粉,目不斜視。

一星期後的一天,放學回家,听見哭聲。

安真知道忻先生已經辭世。

在旁人眼中,病人掙扎了那麼久,吃盡苦頭,到最後,皮色?黑,焦痕處處,慘不忍睹,能夠解月兌也是好事,可是當事人孤苦無依,不得不哀哀痛哭。

忻芝蘭一個人坐在梯間發呆。

安真跑過去坐在她身邊,芝蘭把頭靠在好友肩上,她輕輕說︰「記得嗎,九歲時,我們時時坐在簡先生門口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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