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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給你送花來 第21頁

作者︰亦舒

小說劇情,愛怎樣寫都可以。實在不能自圓其說了,結束它,再寫新的。

真實的世界可不一樣,過去是鐵一般事實,一生跟緊了,抹不掉。

「芝子,多謝你來申家。」

芝子低下頭,忽然訕笑,「我剛想說,感激你讓我留在申宅,讓我暫時離開髒、亂、窮。」

因為他已經病重,他只是她的雇主,她不必顧忌,什麼都可以清心直說。

他看著她,「你的童年,十分痛苦吧。」

「你再也想像不到。」

「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留在申宅。」

芝子輕輕說︰「不久,你會康復,申家有了女主人,就會換工作人員,女主人會說,咦,這年輕女子是誰,整天又做些什麼,說說笑笑就支取薪酬,走走走。」

申元東微笑,「這件事不會發生。」

芝子倒是希望他迅速重拾健康,過正常日子,屆時,把她趕出去又如何。

她把學生的履歷再掃描進資料庫,收拾好案頭雜物。

「你看,你不折不扣是個陪讀生。」

這時,維修泳池的人來了,有點糾纏不清,芝子走出去與他們理論。

申元東在露台上看她。

只見她站在高大的白人面前,一點也不懦怯,輕輕說話,白人先是強硬,稍後開始點頭,漸漸軟化,接著,司機也出去幫著解釋,問題終于解決。

芝子回到樓上。

元東問︰「什麼事?」

芝子答︰「小事。」

他笑,「對你來說,都是小事吧。」

芝子微微笑,「都微不足道。」

他抬起頭來,忽然覺得一陣暈眩,接著,他看到芝子的面孔冒出金光來,他內心十分平靜,伸手去抓欄桿,可是沒有抓穩,他跌倒地上,看見芝子探頭來叫他,但是已經听不見聲音,那層金光漸漸被漆黑代替,不過他還有一絲知覺。

申元東緊緊握住了芝子的手,他沒有預期會醒來,內心十分舒暢。

芝子一直握著他的手,她想到遙遠的歲月去,身為孤兒的無助,忽然之間,初中那個猥瑣的班主任骯髒的嘴臉又浮現出來。

他喜歡與小女生討論成績表上的分數,積分打得很低,多數不及格,先板著面孔教訓女生,等她們流淚,然後,一只手搭在她們肩上,「可以加分數給你,不過……」笑得似一只禽獸。

芝子記得她站起來,輕輕說︰「謝謝老師,再見老師。」

她內心悲哀多過憤怒,這世上永遠有壞人,假如她有父親,她可以回家哭訴;身為孤兒,只得與其他女孩子恐怖地談論這件事。

救護車趕路中不住搖晃,芝子低著頭,思潮飛得老遠。

那一年,有個大女孩忍不住跑到派出所去報警,事件才被揭發,該名班主任瑯璫入獄。

在康樂室電視新聞里看到他,只見一個垂頭喪氣的禿頂中年人,似受害人多過凶手,記者說他結婚二十年,有五個孩子。

芝子把申元東的手按在臉旁。

從來沒有人想過不收受代價地愛護她,申元東是例外。

世上其余的人都會說︰加你分數也可以,不過──

芝子一早已決定放棄這額外的分數,她只得一生一世做個五十分的人。

出來做事之後,她見過許多女同事似乎不介意犧牲,還自願地扭著上去爭取機會,整個環境帶些黑色幽默,因為是自願,故此悲慘意味減至最低。

「……」

芝子茫然抬起頭來。

是羅拔臣醫生同她說話。

「芝子,請集中精神。」

「對不起醫生,」她揉□面孔,「我腦海一片空白。」

「芝子,別自責,听著,從今日起,申元東必須留在醫院,靠心肺儀器生存。」

芝子疲倦地點頭。

「一切方法都已失敗。」

看護出來說︰「病人蘇醒,希望有一副撲克牌玩二十一點游戲。」

醫生苦笑。

芝子吩咐司機︰「找經天回來。」

「我一直聯絡不到他。」司機有點焦急。

「經天有無說幾時回家?」

「沒有留言。」

「去了那個海灣潛泳?」

「我不清楚,找過他房間,沒留下地圖。」

芝子抬起頭,人急智生,「他四驅車內有衛星導航系統,去通知汽車公司,找他車子下落。」

「我怎麼沒想到!」他立刻趕出去。

大家的心都似被掏空了,思想反應遲鈍。

消息很快來了︰「經天的車子在貝斯肯灣,距離這里約四十分鐘車程。」

「有無攜帶電話?」

「他最討厭電話。」

「阿路,你去把經天接回來,你記住帶手提電話。」

「元東情況如何?」

芝子反而十分平靜,「醫生說他已經失救。」

那個好心的大塊頭司機阿路嗚咽一聲。

「請隨時向我匯報。」芝子囑咐他。

司機阿路答聲是。

芝子在衛生間洗把臉,梳理頭發,她怕憔悴樣子嚇倒病人。

女佣來了,攜著雞湯,「你喝一點,廚子都不知做什麼菜式好,說雞湯是百搭。」

芝子低頭,她沒有勇氣去見申元東。

終于,她吸進一口氣,仰起頭,走進病房。

申元東手中拿著一副牌,看到她,示意她坐下。

芝子過去握住他的手一會兒。

然後她熟練地洗牌,每人派了兩張,掀開,申元東得到兩張愛司,通吃。

「芝子。」

她俯身過去。

他用紙筆書寫︰「這段日子我過得很充實。」

呼吸系統搭滿管子,他已不便講話。

「芝子,你是我的守護天使。」

「再來一手牌。」芝子又再發牌。

「在你面前,我沒有自卑。」

申元東又拿到兩張好牌,一只皇後一只老K。

芝子說︰「你好不幸運。」

申元東苦笑,「你听我把話講完。」

「話永遠說不盡,你先休息。」

看護輕輕進來,示意芝子離去。

芝子走到停車場,等司機電話。

電話終于響起來。

「喂,喂。」

「我是阿路。」司機的聲音非常激動。

「我知道,叫經天來說話。」

「芝子,經天出了事。」

「你說什麼?」

「你扭開電視看新聞,貝斯肯灣擠滿警察、記者及急救人員。」

車里裝有小型電視,芝子立刻按鈕,她一顆心像要自喉頭躍出。

電視熒幕上打出紅色「突發新聞」字樣。

直升機在空中盤旋,新聞記者報道︰「一共三人遇害,其中一名在寒冷湖水中,一邊游泳,一邊緊緊拖住還生存的朋友及死亡朋友的尸體,為時一小時之久,直至游到上岸獲救,他本身抵達醫院時亦宣告死亡,當時,湖水溫度只有六度。」

芝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電話那邊,阿路一直叫︰「芝子,芝子。」

芝子終于問︰「他可有獲救?」

阿路哭訴︰「不,他是救人那個。」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

記者說下去︰「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體力及精神,去做他所完成的事,他堪稱一名英雄。」

芝子想提起手,可是四肢不听使喚,像斷了線的木偶,整個人軟綿綿的搭在座位上。

「死傷者姓名待知會親人後才會公布,這里報告暫時告一段落。」

阿路說︰「芝子,我要去辦事,你請看牢元東。」電話掛斷。

女佣找到停車場來,「芝子,醫生想見你。」

芝子下車,一跤摔倒在地,一時爬不起來,手腳都擦損流血,也不覺痛。

女佣拉她起身,這時芝子反而鎮定下來。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羅拔臣醫生出來,「芝子,去與他講最後幾句話。」

芝子點點頭。

申元東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認得芝子。

「鬧鐘……」

芝子點點頭。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

雙眼深陷,頭發雜亂,他看上去有點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雙手。

「與經天彼此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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