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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之妻  上 第8頁

作者︰楊小雲

煙很多,薰得人睜不開眼楮。在煙霧籠罩之下,我接觸到一股試探而友善的眼波,很快地捕捉住,並且溫柔地看著她。

在一長陣對望之中,我們彼此讀出了對方內心的喜悅與關懷,發出了會心的微笑。

第六章

一連下了幾天雨,到處都濕濕粘粘的,真煩。

好容易放了晴,趕快把晾了幾天的衣服移出來吹吹風,曬點太陽。

手里拿著竹竿,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嗨!新娘子!」

「是你呀!惠如,嚇了我一跳。」

「門沒關,我就自己進來了。」

我把竹竿架好,笑吟吟地打量著這位美麗的不速之客。她今天穿了一身艷黃,在太陽光下閃動著青春的風采,披肩的長發,慧黠靈活的大眼楮,永遠洋溢著生命的活力,仿佛每一刻都是騷動不寧,時時都在捕捉什麼似的;她的眼光很鋒利、很聰明,象是什麼都懂,可是臉上硬裝著一副天真嬌憨的模樣。

「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人來瘋!」她聳聳肩膀,兩條修得細細的眉毛往上挑起,一派瀟灑自如的樣子。

「瘋什麼?來,說給我听听。」

拉著她在沙發里坐下。不管怎麼講,好友來訪,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心儀,你耽得住?」她聲音很輕,含試探的意味。

我愣了一下之後,才體會出她話里的意思。

「還好,生活雖然單調一點,例也平靜。」

「你,……你不覺得寂寞?」她目不轉楮地盯著我問。

「我?我想,我是比較孤單一點吧!」

「你過得慣這種日子?」

「還好。」我懷疑地看了看她說︰「你今天是怎麼啦?性向調查還是查戶口?」

「都不是,我只是關心你。」她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中掠過一絲暗淡,只那麼一下子,然後她拉著我的手神秘地說︰「走,陪我去看一個人。」

「看人?誰?」

「你先別問,去了就知道,走嘛!」

不由分說她硬拉著我往外走,出了門又自作主張地叫了計程車,坐進去後只听她對司機說︰「到松山。」

我不解地望著她,希望能得到一個解釋什麼的,她卻一言不發地向著前方凝眸。車愈往前走,她的臉色愈陰霾,我的疑惑也更深。

車子在一棟大建築物前停下,我瞄了一眼門口的牌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松山精神療養院」。

惠如帶我到這兒來做什麼?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見她一臉肅穆莊重,眼皮沉沉地向下垂著,嘴巴緊扯成一字形,腳步很快,我幾乎跟不上。後,即推門而入。

房間中一片白,只除了床上露出那一團干枯的黑發和一張蠟黃的小臉。

惠如走過去,溫柔地拉起床上那婦人的手,定定地望著她,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灌入她的腦里、身體里一樣。

那婦人眼中一片茫然,好象不認識惠如,瘦削的臉顯得焦黃而木木然,眼眶凹陷,象兩個黑洞,在白被單下伸出的那只手又干又瘦,有如雞爪一般,整個臉看起來就象月兌了水的干果一樣。

許久,許久,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來比哭還難看,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惠如坐了很久,我不敢去叫她,只得站得遠遠地看著、奇怪著、等著,心里充滿了問號和輕微的恐懼。

床上的婦人不知什麼時候閉上了眼楮,象是唾著了似的。

「走吧!」惠如將婦人的手放回被單里,站了起來。我和蕉如走出療養院,已是黃昏時候,晚霞為天邊涂上一抹彩麗,在夕陽的映照下,惠如的臉依舊灰暗暗的。這回她腳步很慢,一步步踏在柏油路面上,響起清澈的回聲,走了好長一段路後,她才開口,聲音中充滿了淒楚與傷感。

「心儀,你曉得她是誰?」

我搖搖頭。

「她是我母親!」

「?!」我停下腳步,驚愕地望著她,說不出半個字來。

「很吃驚是吧?走,找個地方坐下,我講一個故事給你听。」

在一家僻靜的咖啡館里坐下,惠如給自己點上一根煙,慢慢地吸了一口之後說︰

「心儀,我們是好朋友,對吧?」

我點點頭。

「听了我的故事後,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一定。」

「好,我信得過你。同學這麼久,你一定奇怪,我怎麼從來不談自己的家庭、父母吧?」

「嗯。」

「怎麼講呢?假如你的母親有精神病。」

我同情地看看她,不知說什麼好。

「已經十幾年了。你看,她現在連我都不認識了。」

「你父親呢?」

「在船上。」

「跑船?!」我又是一震。

「不錯,資深船長。」

「他為什麼?……」

「為什麼丟下我母親不管是不是?這也是我多年來一直不能原諒他的地方。最近幾年自己仔細去觀察,才慢慢發現他的心境和苦處,也許是逃避,也許他是有意在懲罰自己吧!」

「?……」我真是越听越迷糊。她了解地點點頭,吸了一口煙,慢慢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父親出生在淡水,世代捕漁為生,從小就與海洋為伍,從小就看著大人們出海打漁,少年時期,對神秘而變幻莫測的海洋,更是懷著一份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同時也更向往大海彼岸的國度。在十六歲那年,他獨自離家在商船上當水手,由于他年輕、肯學,人又聰明,沒幾年功夫就當上水手長,在船長大力推薦下又升上三副,學了不少航海方面的新知識。廿二歲那年,在父每安排下與我母親成婚,二年後,生下第一個孩子──我哥哥。那幾年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黃金時代,妻子、兒子、事業,樣樣稱心如意,在鎮上真是風光極了,直到民國二十六年戰事爆發,頭幾年,他仍舊時常回來。到三十年左右,戰事進入激烈狀況。我父親因為常來往大陸各港,硬被日本人視為重慶份子,扣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整天來家里騷擾調查,弄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其實父親自從二十九年底上船之後就一直再沒有消息,母親一方面忍受著日軍的壓迫與欺辱,一方面又日夜掛念著生死未卜的丈夫,終日以淚洗面,擔驚受伯,還要工作賺錢維持一家的生計,侍奉公婆,照顧孩子。一個白天接著一個黑夜,永遠無盡的等待,想著下落不明的丈夫,望著窮困的家,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又都忍下來。但是殘酷的命運之神並未放過一個孤弱的女子,先是公公病逝,為埋葬公公入土,用盡了家里最後一樣財產──她的結婚戒指,沒多久,我哥也被死神奪去,家里只剩下二個孤苦無依的女人,整日愁苦相對,生活在絕望之中。

戰爭一直延續下去,日子越來越艱苦,父親依舊沒有半點消息,各種臆測及傳說都不斷涌來。有人說他在海上失蹤了,有人說可能被抓去打仗,或者戰死,甚至有人說他到唐山不想回來了……。黑夜依然伴著殘酷的寧靜按時來臨,母親開始吃不下東西,也很難入睡,身體一天壞似一天,就這樣等著,盼著,什麼也模不著,什麼也不知道,戰爭哪一天結束?沒人告訴她;丈夫哪一天回來?也沒人能回答她。他還活著或者尸骸在海上漂流著?

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也開始有點恍惚不定。

終于,抗戰勝利,台灣光復,許多人都紛紛返鄉,父親卻沒有回來。

一直到卅五年底,在一個寒冷的夜里,離家七年的父親終于回來了。

案親一身襤褸,形容憔悴而疲憊。面對著這樣一個殘破的家,年老多病的母親,月兌了形的妻子,心里那股子悲愴就再也忍不住地迸溢出來,大家相見,抱頭痛哭,恍如在夢中一般,但是現實是毫不留情地在壓擠著人們,為了生活,他必須工作,眼前能做的只有上漁船出海打漁,于是又開始討海人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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