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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奏的情仇 第4頁

作者︰唐寧

「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他說的是他自己,還是怪她呢?沒料到他這種反應,她呆著沒說話。

「唉!」他重重嘆口氣,修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爬梳過他濃密的頭發。

她望著他重復的動作,望著他的手。她最愛他的手,它不像她生活里一天到晚見到的粗糙又粗魯的男人的手。它干淨而柔軟,撫模她時永遠那麼溫柔而溫存。還有他的眼楮,每當他凝視著她,她便覺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為他而美。

而此刻那雙眼楮冰冷、疏離、責備地看著她。

「你要怎麼辦?」

「我?」她教他問住了。

他又爬梳一下頭發。「好吧,好吧,我來想辦法。」

她看著他走出房間,用力關上門。〞

***

他用手指刷過滿頭銀絲。只有在極度心煩時,他才會有這個動作,而今晚他刷發次數之頻繁,使得柯靜芝都要開始擔心他會將那頭白發扯光了。

她將視線自立于窗前丈夫的背影,移回她攤在膝上的雜志。結褵近五十年,了解幾時可發問,幾時該保持沉默,是她維持婚姻和諧之道。她深諳個中哲學,正如她知道他每個月必在同一天前往南部,和公事無關。她也知道必然有個女人。至于這個女人會否危及他們的婚姻,這麼多年了,他只字不提,若然無事,她自然裝瞎作啞。近幾月他每自南部回來,心事總一次比一次深沉。靜芝有容人的雅量,只不知對方是怎樣一個人。但能令他牽掛放不下近十年,想必這份關系不淺,而是否要公開它,她留著由他來決定。

她當了將近五十年一切以丈夫的決定為決定的女人,無關逆來順受,純然是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尊重和信賴,即使他有了婚外情,這份尊重和信賴絲毫未減。因為他所有的時間和生活重心仍在于他們的婚姻組成的家中,她若去和個一個月只能見到他一次,相處僅有一日夜的女人爭風吃醋,未免顯得太心胸狹隘。

陷于沉思中的藍季卿自然完全不察他妻子的想法。在藍家有個不成文的不變家規︰女人天生應活在男人強壯的羽翼下,只管持家,生兒育女,旁的一律不當過問。

他一生堂堂正正,從不做傷天害理的虧心事。一世為人秉持寧可人負我,我不負人的準則,行事皆以家人福祉為首要考量,但二十八年前他卻做錯了一件事。它至今耿介在懷,罪惡感無一日不若鬼魅般追隨著他不安的良心。

***

〝「你要什麼?」他精敏、銳利的眼楮盯著他面前的女人。他沒想到她竟會找到公司里來。

「我什麼也不要,」她把一個信封放在他辦公室桌上,固執的下巴驕傲地抬著,「這個錢還給你。」

她的眼楮閃著受辱、受傷的沉痛,她的雙手顫抖,他不為所動。他不能為之所動,此事關乎重大,關乎他整個家庭,他的家族聲譽。而且為了個他不能告訴她的原因,他恨著她。

「除了錢,我什麼也不會答應你。」

「我說過了,我什麼都不要。我要我的孩子。」

「藍家不會承認這個孩子。」

她放聲笑起來,笑聲旋又戛然停止。「放心,這孩子是我的。」她變沙啞的聲音空洞而絕望。「和藍家沒有一點關系,我的孩子不要個懦夫父親。」〞

***

她孩子的父親不是懦夫,他當時沒能在她轉身走掉前說,如今雖然再面對面,有機會說它,他也願意告訴她當年他隱瞞的一切時,卻是太遲了。

他想他有生之年,只怕永遠沒法知道她堅持不肯拿掉,執意留下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了。而若那是個女孩,則藍家再無子嗣來承繼家業,便是上天給予他最嚴厲的懲罰。

***

景物依舊,人事全非嗎?在她眼里,卻是景物不再,人事歷歷如斯。

小鎮依然,但許多舊房舍都已為新建築取代,窄小的石子路拓寬為柏油路面了。那片原始山林成了國家公園,附近的大型觀光飯店繁華了她記憶中簡樸的小鄉鎮,教堂原址矗立著一棟現代化公寓住宅。這兒曾是她的生命獲得再生的地方,如今尋不到一絲舊日痕跡。

她繼續走著,陌生的景物驅不去她腦海中熟悉的影像。曾經一度空白,再回復後便一日不曾消逝的記憶,在她步入一條巷弄,看見一排竟依然存在的低矮建築時,驀地席卷而回,她的血液頓時在體內狂奔。

這是她來此的目的,溫習她的痛苦──雖然她二十幾年來從不允許自己忘記──讓恨燃燒。恨,是她生存的原動力。

她往前走,絲毫不察身後有個人。他自她繞過教堂舊址,便一直跟著她。她停在一間仿佛已再經不起風雨飄搖的違章建築前。回憶將她拉入黑暗里,就像從門口望進去,只看得見一片漆黑。

***

〝「你給我乖乖待著,敢出半點聲音,老子抽斷你的喉嚨!」

隨著威脅之後,皮帶加強警告般往門板上抽了一下。黑漆漆的小斗室里,四歲的小女孩抖嗦地縮在角落。里面氣味很難聞,又酸又臭。但總比在外面挨皮鞭好。她不敢太用力抱她的身體,皮帶在她全身到處留下了灼燙的痛苦,那種痛,仿佛深入骨髓,永遠不會消失。她想她也許會痛死掉,但死了就不必再動不動挨打了。她虛弱、疲憊地把頭靠著牆,等候、祈禱死神來帶她走。

「求求你。讓她出來,她只是個孩子,她什麼都不懂啊。求求你……」

媽媽苦苦哀求的聲音喚醒了她,她費力地睜開腫脹的眼楮。爸爸巨大的手掌幾乎打得她眼珠子震跳出來。她的臉感覺像吹滿了氣般鼓了起來。

「你懂!你就是懂的太多才會生下這個野種……」

「求求你,放她出來吧。她傷成那樣……你把她打成那樣……」

「我打她,我打她怎麼樣?你心疼她,還是心疼讓你懷了她的王八蛋?你為什麼不替老子生個孩子?難道老子的種不好嗎?」

「求你放她出來……我給你磕頭……你要我做什麼都听你的……求求你……」

「這會你都听我的啦?好,過來!」

「求求你……」

「少唆!」

她沒有听到鞭打聲,但是她母親痛苦的叫聲和申吟,撕裂人心肺地傳來。她知道媽媽又為了她遭到可怕的處罰,那一定比鞭打更可怖,她不顧疼痛地將身體推倒在地上,拖拉著爬到門邊,同她無力的小拳頭捶擊反鎖的門,灼痛的喉嚨發出嘶啞的哀喊,「媽……媽……不要打我媽……我听話……丫丫乖……丫丫听話……不要打我媽……」〞

***

時光隧道的黑洞里突然走出來一個人,是個傴僂著面容憔悴的蒼蒼老婦。她心口揪成一團,兩眼緊緊盯著眼前的老婦人,看到的,感覺到的,都只是陌生。她不認得這位老婦,她認不出她來。

老婦人斜著臉向上看著她,一只被歲月揉皺的細瘦的手遮在額上,擋住午後太陽的強光。老婦說了一句話,她還听不懂。老婦重復一遍,她還是不懂,但是她扭緊的胸腔放松了些。這位老婦不是她要找的人。

「請問……」她些許尷尬及無措地開口。「你住在這里嗎?」

老婦皺著幾乎被皺紋壓擠得變形的臉。「听嘸啦。」她轉身要回屋。

「等一下!」她急忙叫住她,「請等一下。請問這里是不是……有沒有一個……」她急得比手畫腳地不知從何問起,語言不通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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