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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奏的情仇 第2頁

作者︰唐寧

希文雖未曾有幸獲此殊榮,在牛津幾年,學會的其中一事便是,舉凡貴族人等,冷峻和傲慢即是他們的表征。仿佛不如此便顯不出他們與眾不同的地位。

這位狄蘭德小姐的貴族口音自是無庸置疑。音調之悅耳,便縱只听得簡短數字,也听得出抑揚頓挫分明。她饒是具有冷與傲的特質,和空服員說話的態度及語氣倒是尊而不亢。

她縱說得一口道地英倫口音,又姓狄蘭德,卻是怎麼看也不像英國人。從她烏黑齊耳的短發,至她瓜子臉上的古典五官輪廓,以希文對女人特質,特性的了解,她應是百分之百的東方人。

因之,與其說她冷艷的美吸引住了他,毋寧說他為她全身所散發出令人迷惑的魅力蠱惑了。

***

飛機降落跑道時,她感到沉沉一擊。擊在腦門上,也在心口上。

近鄉情怯嗎?不,那是用在那些有生命的人身上。那些以食、衣、住、行,情、愛、欲為生命的人。對她,生命的終結意義是死。死是寂冷而靜穆的。死過後,在冷與靜里,才體會得出活的熱烈。燃起她的熱與烈的生之機的,是悲與恨。

她認得這兩種無言的哀與痛之感時,不過才四歲,真正體認是在八歲那年。它曾沉潛在她記憶的深淵里好一陣子,後來如深潛海底的魚般醒過來,開始活動,歲月便成為她唯一的依靠,她在歲月中回憶、等待。回憶殘酷、痛苦、悲慘的往事,使她堅強、茁壯;等待長大,使她有足夠的耐心,以將意志煉成鋼。

下了機,拿了行李,出關口。她知道那雙探照燈般的眼楮仍在背後探究著她。不管是傾慕地追著她的眼光,或企圖透視她冰冷表面的眼神,她都很習慣了。這一對眼楮不大一樣。

從和他四目相對的剎那起,便有一抹奇異的微溫,越過空間,透進她的胸懷,在她早已冷澈的心口,點燃起一個小小的火花。她感覺到時,立即查了一下她心上那把鎖。她鎖在胸懷里二十八年的秘密,絲毫點滴不能為外物所侵。

他長得很好看。但是好看的男人她見多了。她父親──她心中永遠的父親──就是個俊挺不凡,高大偉岸的男人。除了父親,她未曾和其他異往或多做不必要的交談。她的生活、思想和情緒都保持淨化、單一,以免有任何人或事成為她未來目標的阻礙。

坐上車,告訴司機她的去處,她便將那雙短暫帶給她異樣感覺的眼楮拋在腦後。

我來了,她向這個應該是她祖國的地方,無聲地說。我來了,而非我回來了。她的意念隨著車子朝她的目的地馳去,掉回二十幾年前的歲月里。

***

〝「媽,爸爸為什麼討厭我們呢?」

「乖孩子,他不討厭你。他怎麼會討厭你呢?你是個這麼乖巧、听話的好孩子。」

「那他為什麼常常打我們?他說看到我就煩,看到我就恨。就是討厭的意思,對不對?」

「他──他只是氣頭上說說。他脾氣不好,我們不要惹他就沒事了。」

「我很听話,他還是打我。他討厭我,為什麼也要討厭你,打你呢?」

「孩子。」悲淒的女人緊緊把她五歲的女兒摟在懷里。「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媽媽的錯。」

「可是媽媽很乖呀!媽媽都很听他的話。」

「媽媽不乖過一次,媽犯了一次錯,就犯那次錯,就害了你了。」

「丫丫不懂。」

「你只要記住,乖丫丫,永遠不能相信男人,永遠不能在男人面前犯錯。」〞

***

陳玉女走進員工休息室,拿一個紙杯,放進茶袋,邊從開飲機接水,邊斜著身子看立在大四方窗前的薛妙鈴。

從這邊可以看見整片綠油油的草坪,和對面的山峰疊翠。春天景致尤其美。就像現在,山巔上換過冬衣的林木,競著誰的葉最綠,誰的新枝最女敕似的,熱鬧中浮著天清地淨的安寧。

現在又是一天當中最美的時刻。近黃昏,然而橘紅暖烘的太陽又似才剛起身。院里的老人多選在這個時候到外面散步,吹吹風,曬曬太陽,松活一下筋骨。

薛妙鈴既不像在看風景,也不像觀望著單獨活動的老人。他們由于年紀大了,大部分行動不便,或靠輪椅或拄手杖,或推輔助架行動,有時難免出些意外狀況。她的眼神十分專注,表情兼和著欣賞和困惑。

「看什麼看得這麼專心哪?」陳玉女吹著杯口的熱氣,站到她旁邊,一眼就看見薛妙鈴的目標,「他又來啦?」

「是啊。一個月一次,準得很。」看看玉女端著的茶,妙鈴也走到開飲機那邊去了。

望著那個頭發灰白,看上去應已年過半百,體格依然筆直碩長,風采翩翩的男人,這會兒欣賞與困惑來到了玉女臉上。

「不錯啦。多少人幾個月,幾百年也沒人來瞄上一眼。」

「我不是這個意思。」妙鈴端著熱茶走回來。「我在這二十七、八年了,始終琢磨不出個道理來。」

她在這二十七、八年,她們共事也便有這麼久了。同事將近三十年,默契自是不須言喻的了。

「(口也)!我也弄不懂。」玉女啜一口茶,目光移向男人身側的中年女人。她的頭發早在二十年前,一夜之間給染了似的變成銀白。窗里這兩人那時就認識她了。她臉上一逕是無事關己的空白表情,沉默了二十年的嘴唇照例抿得緊緊地,像縫了線一般。她拖著掃把自顧自掃著草坪上的落葉,清瘦單薄的身體在地上曳著傴僂的影子,看著好似比亦步亦趨跟著她的男人還要老態龍鐘。

「這麼多年了,原來沒人聞問,連個來處也沒個底的人,突然冒出這麼個體面的男人,十年如一日地定期來看她,可真是教禿子想出了頭發也想不出個道理。」

妙鈴給玉女這一比喻逗得笑起來。「我倒想起來了。再過幾天,你就滿三十年了哪。」

玉女飲著茶,搖搖頭。「歲月不饒人哪。」

「要退休啦?」

兩人離開窗邊,各自拉張椅子坐下。

「早哩。」玉女又搖搖頭。「除非那天動不了了。真有那麼一天,也還會在這的。」

「算了吧。你那孝順兒子才不會把你往這送呢!你自己願意,他不見得答應噢。」

「這兒也沒什麼不好。我說真的,要真老得沒用到需要人照應啊,除非一死干脆,否則待在這反而好。」

但她們都知道換了二十年前,玉女絕不會說這話。那時候「安人安養院」叫「博愛老人院」。老人們境遇和現在差不多,不是家里沒處安頓他們,就是兒女們要的娶,嫁的嫁,搬的遠了,工作忙,沒時間也沒人力照顧他們。把他們往老人院一送,有良心的還定期寄錢,踫上那種一丟三不管的子孫──老人院就成了收留所了。

那時的老人院是一處一樓平房住家改裝的。只有一個小小的院子,曬些衣服就塞滿了。老人們只能在屋里狹窄的走道走來走去。幾間三合板隔的不過三坪大的房間,硬是塞了兩個雙層床或兩張單人床,加上一人一個長方形物櫃,及各人一些自己的雜物,房間內轉個身都很難。通風設備又差,那股子氣味別提有多難聞了。

那時候就玉女和另一個女孩,每天服侍老人們吃喝拉撒睡,踫上連自己翻身都不能的,還得一天固定為他們翻翻身,留意著替他們清掉拉在墊褥或衣褲上的糞便。幾乎沒人受得了這種工作,玉女和妙鈴算是這一行里的元老級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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