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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第21頁

作者︰李碧華

「禿賊!」素貞罵,「還我夫來!」

法海氣定神閑︰

「回頭是岸。」

說畢突然發難。

禪杖一扔,大紅袈裟一月兌,茫茫如天壯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個背部,盡是刺青!

苦行僧以針穿過鼻孔,刺透舌頭。參悟「我非我」。以針一下一下往皮膚上戮,血水滲出。青藍入侵,與血脈、神魂相結合。毀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圖。

法海背上是一條替天行道的蒼龍。

它盤踞于他身上,陡地隨肌肉活動,發出精光萬丈。

仿如破膚而出,沖天一翔,吟嘯噓吸雄壯而霸道。因青藍色的蒼龍騰空,雲起了。脊上的普,焰電齊放,頭角降峽,頭上有明珠,眼楮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噴擊不斷,我嗅到身上毛發的焦味。

它張牙舞爪,自空中俯沖,要置我倆于死地。

法海冷笑︰

「葷畜!不自量力!」

一時金光燦爛,眼花繚亂。血紅一片。

法海原來有備而戰,當天一喊︰

「天兵天將,快來追捕青白二蛇!」

這一喊,非同小可。我倆一驚,馬上化作急煙,乘風逃逸,到了長江頭,發動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嘯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變黑,狂風急雨,像一個五內翻騰的妒婦。一切行動只為負氣。事件演變為僧妖大斗法。都因雙方一口氣咽不下。

江水潑潑狂滾,怕要漫過金山了。凌空忽飛來法海那大紅袈裟,他用他畢生功力護寺,袈裟險險蓋住,無論江水怎麼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終只漫到山腳。過了三個時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霧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貞正在發急,忽然五百天兵團團圍困。

原來此等深沉驍勇之天兵天將,早已布好陣勢,只待我倆一時心焦,意緒紛亂,便乘虛現身,步步進逼。

忽地,連那昆侖山上之鶴童和鹿童也來湊熱鬧了。這兩個小子,眼看靈芝被盜,心已不甘,現在又得良機呼朋引類,以多欺少,把兩強悍女子收拾,怎不興奮莫名?當下忙擺定招式,準備以生平力學來表演擒拿。

眾朱幡寶蓋,盔甲齊備,正與我倆對峙,後方有援兵殺至。天兵天將,力戰水邪水妖,一時之間,殺得難分難解。血肉骷髏,不兌成為主子的墊腳石。

就在干戈擾攘力戰群雄之際,素貞突舉劍乏力,騰騰後退數步。

我莫名其妙,趕快攙扶。

「婉姊,怎麼了?」

素貞一陣月復疼,直不起腰,臉上滾下斗大汗珠,她說︰

「小青,不好,想……想是動了胎氣……」

「哎!我一听,氣結,「早不動晚不動,偏在這節骨眼上動。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戰至一半。進退兩難呀。」

她咬牙強忍。

稍一拖延,被敵人看出不對勁,長了他人志氣,還不窮追猛打?

我一邊護住姊姊,一邊勉力迎敵,筋疲力盡。素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時,有人高呼停手︰

「莫開殺戒!莫開殺戒!」

哦,原來又是那南極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鶴鹿雙重。他罵︰

「姓白的尋她丈夫,有什麼不對?別管人家夫婦的事!」

那兩個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敗興站過一旁。真是,自己都未開竅,懂啥七情六欲?南極仙翁轉身一瞧兩軍陣勢,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貞︰

「這白蛇身懷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請各位大人高抬貴手,免傷他骨。——且這人間紛爭,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動氣,浪費了時間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牽涉入小圈子中?」

眾大漢一听,見他說得是。轉念堂堂男子漢,原來插手入了家庭瑣事,擔了個大材小用之名,紛紛告退。水族們也離去。給足面子。

「仙翁,」素貞忙下跪。——這素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懇求︰「請代我救出許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來勸架的,不是來打架的。有什麼糾葛,還是你們自行解決好了。」

終于又只剩下我們四人。

擾攘了半天,一切也就還原了。這般滑稽的戲,還要不要上?

不,素貞疼痛難當。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眼看罡風已靖,她老人家卻要生了。

「怎辦?」

「等生了再說。」

「許仙還搶不搶?」

「搶!要不我孩子沒有父親!」

她淚流滿面︰「我要我孩子有父親。」

啊!枉她千織萬紡,如今只余一根斷線,唯一的願望是「孩子有父親」。這人間虛妄而無奈的責任。

「小青,」她真心地說,「此刻我只有你!」

她終于覺悟了!

「姊姊,」我扶持著她,「我們索性把姓許的忘掉吧。——要一個‘父親’來干啥?這只不過是凡俗人的習慣吧,算了,我們自己把孩子提攜。忘了他吧。」

她沒有答我。疼了一陣,也許是想了一陣,她低下頭來︰

「回西湖去。」

然後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連沉默也是撒謊。

我不管,鬧攘了一段日子,終又回到老家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御風乘雲,倉皇歸巢。你看,我們到底得到什麼?

又見那長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餅了這蘇堤,經孤山繞道,重上白堤,一灣流水,半架石橋。是呀,我也曾在斷夢中,憶起過這斷橋。我對杭州的感情,對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來是那樣的牽腸掛肚。「江南好,風景曾舊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滿載一身傷痕,兩袖清風,我倆回到故地,相對淒然苦笑。——不要緊不要緊,改過自新,從頭做起。誰沒有絆過一做半跤,誰沒經歷一波三折,有什麼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曠世才華,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叫他心神顫動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倆才不會死,頑強的生命力,叫我們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事兒可做了。

素貞奔波市定,捧月復喘息。看樣子也是時候了,兵來將擋,水來上掩,發生了才將就著應變便是。一邊撫慰。忽然,一陣熟悉的呼喚傳來,嚇了我一跳。

「娘子!」

素貞無端地激動起來。忘記了月復疼如絞,她支撐起來,循聲望去。

「相公!」

許仙氣急敗壞奔來,扶著她︰「娘子你怎麼了?」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沖上前,把二人隔開。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你來干什麼?」

「小青,你讓我說,是我的不對!」

「滾!」

「小青,」素貞拄著,「听他怎麼說。」

「不,你滾不滾?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劍出鞘,不由分說,橫里一刺,被他逃過了,我再奮力劈下,他僕倒在地,不住地移退,雙手亂搖,臉青唇白。我不肯罷手——但我沒有什麼壯舉,以上也許只是一種姿態。素貞撲過來,橫亙在中央,一手擋我利器,一手護住許仙,畫面演變為一個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許仙充分發揮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為自己辯護︰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挾迫我依從,到了金山寺,還把我鎖在內堂,擇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聲鼎沸,只知是你來相救,心中又喜又憂,都是那法海

我罵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劍,真無用︰「你在此刻又來干什麼呢?簡直冤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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