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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第16頁

作者︰李碧華

但回來時,因多了一把劍,陡地沉重了。稍為越趄,發覺素貞不在床上!

她不見了!

我萬分驚恐,在斗室中,企圖把自己嘶嘶的氣息壓抑。我六神無主。

提劍趕來,要做什麼?不過是‘咱相殘殺」!無聊的人類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送行那麼病

突然——

領際一涼,寒森森劍光一閃,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輕輕一動,那劍硬是不動。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點也不深,像一條紅頭發,粘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無法看到背後的是誰。但還有誰?我想干的,她先發制人了。

咬牙切齒。爾虞我詐。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這一雙雌雄寶劍,曾是我倆的戰利品。二人對分。誰料得二人對峙?

忽覺頸際的劍一抖。因我的專注。即使是最輕微的異動,也叫心神一凜。

是的,她已是強督之末了。見不著她,也感到氣勢之難以持續。

我汗流浹背,伺機發難,身子一蜷,往後一彈,峻地回身,反手一劍,格在她劍上,終于,無可避免地,我倆面對面了。

在這生死關頭,誰都下不了手。誰都下不了手。

——也許,我其實不忍殺她,否則怎會輕易受制?

也許,她其實不忍殺我,所以我有反攻機會。

我們都似受了蠱惑。「愛情」比我們更毒,所以抵抗不了。無限淒酸地,二人交架著劍。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特別地震人心弦。

我倆無限淒酸地交架著劍。動也不動。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泵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對了,蘇州閥門外西七里,正是這被前朝詩人張繼所吟詠的寒山寺。——我倆都是姑蘇的客,何以寒山為我倆敲了喪鐘?

素貞的臉更白了,我的臉更青。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面B?

素貞用陌生而冷漠的聲音向我道︰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我囂張地問。

「瞞得了誰?」她木屑。

「我不打算瞞騙,那是下三濫的所為。」我豁出去了,「你說該怎辦?」

「小青,」素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無寧日。」

「我也不見得肯容你?」我說,「放公平點,姊姊。」

「這事上沒所謂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來揀,」我尖著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麼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為男人只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後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到了最後,大家都損失了。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看他要誰?」素貞的臉色蒼白了,只是眼眶緩緩地紅起來,她拚了老命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涌,兩相斗爭,幾乎還要把那方寸之眸擠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誰’了,小青!」素貞狠狠地把淚水直往咽喉壓下去,壓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劍別過一旁,「不能了。我,懷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著雷硬,手中的劍瑯擋一聲跌墜。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根本沒有準備,眼淚忽然淚淚淌下。不是悲傷,不是興奮,這一陣的眼淚,未經同意,不問情由,私自地滾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貞也扔掉了劍。

她緊握著我的雙手,緊緊地︰

「小青,我——勢成騎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擁著她,放任地哭起來。素貞沒有做聲。她的淚水暗暗滴進我衣領,滲進去,一滴一滴,寒涼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無以回頭。

羅愁褲恨,化為烏有。

我的姊姊懷孕了!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準你這樣做!我不準你給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撫慰著,「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納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你真卑鄙!」我不願意听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麼辦?」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麼糾纏,什麼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這是我揀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昆侖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顏!我反復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態,耽于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踫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領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月兌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復雜詭異的一種關系,銷魂蝕骨,不可理喻。以為月兌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掙扎。

「——姊姊,我決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頭發繞到耳朵後,展露了整個的臉孔,整副從容的笑靨。雨過天晴,前嫌盡釋︰

「他不會愛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記你,你的心血沒有白花。我試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還動真氣呢。」

素貞饒有深意地淺笑,她得了我這話,仿如吁了一口氣,舒適難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麼?我愛他,卻無緣與之結婚生子。

但願我能像個嬰兒那麼善忘與無情!

妻。

這樣的身份,永遠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後、樣童。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稱她們為拙荊、糟糠、娘子、媳婦、內掌櫃的、內當家的…不過,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許仙的妻。

所以素貞恨我「賤」。

「娘子,」許他端了熱騰騰姜湯進來,沒有看我,「趁熱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問。

「一切明天再說吧。」她答。

她又贏了,她總是棋高我一著。

啊,原來已經是這樣的夜了。今兒晚上天氣好,抬頭只見滿天的星,滿天的星,滿天的星。

它們發著清冷的光,我訝異地望著它們,從未見過這麼燦爛的星光。當我在西湖的時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圍著,幾乎伸手可觸,可摘。它們曾儲蓄過我的喜悅,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淺了。我的喜悅經不起浪擲,就一躡不振。

誰都沒有醒,只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

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為我作證,我不會對月起誓,只為月貌多變,但這滿天的星——我,永遠,不再,愛,他。

一切明天再說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過濾淨盡,明天再說。

曙色蒼茫。

我沒有睡,看著天邊由青白而鮮紅,心中有無限淒愴正輾轉。

已經是「明天」了。我手中拿著一把利算,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傘剪死。我藏起來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傘。一切的變故因為它,我狠毒而淒厲地,把它剪成碎條,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願意它在我眼前招搖。

收起來是密密的網,幽幽的塔,張開來卻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勢力範圍之內翻撲打滾,萬劫不復。

啊,回頭一想,算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百般地說服自己。

素貞經過一夜休養生息,又得許仙內疚地百般呵護,二人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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