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逐光知道自己應該效法,可是他偏不,他就是要在院中放著生母的靈位,就是要給生母上香。
此刻听得邵雲湖說給姨娘盡孝,大有遇上知音之感。
邵雲湖見他眼眶微紅,知道他是想起生母,心中對他真的軟到不能再軟,「大人是六品太學博士,依照我朝慣例,能給母親妻子請封,不知道大人可有這麼做?」
「我嫡母一直想要誥命,可我不想給她請。」這是一向循規蹈矩的他,一次小小的叛逆,「我生母沒有的,嫡母也別想有。」
「大人家族中可還有輩分比老夫人還高的長輩?」
賀逐光不知道她問這個做什麼,但還是回答了,「我有一個曾叔祖父,還有一個高伯祖父。」
「那大人可以請兩位長輩開祠堂,代替過世的賀老爺收您的生母為平妻,等您的生母有了平妻名分,自然能給請誥命。」
說起宮斗宅斗,只怕皇後都不是她邵雲湖的對手,她電視劇實在看太多了,《步步驚心》,《甄嬛傳》,各式各樣的計謀她都了然于心,這對于電視兒童的她來說只是信手拈來的提議,但她知道,性情耿直的賀逐光肯定沒想過,府中也不會有人跟他提——平白得罪賀老夫人,這種事情不會有人做的。
果然,賀逐光先是一怔,繼而一喜,微紅的眼眶配上笑意,讓邵雲湖說不出的憐愛,外人看他風光無二,年紀輕輕的太學博士,又是太子文膽,前途大好,卻不知道他內心的遺憾,賀老爺不愛他,最愛他的親娘又早早去了——崇拜一個男人是開始,但當開始憐愛他的時候,就是泥足深陷,很難離開。
邵雲湖不是純正古代人,孝順嫡母對她來說就是鬼話連篇,嫡母不慈,憑什麼還要孩子孝順?
你不慈,我不孝,剛好而已。
至于生母,光是懷胎十月,就已經功勞大過天——雖然她不知道賀逐光的姨娘是怎麼去的,但是她代入了一下,毛姨娘當時一定萬分舍不得,孩子還那麼小,每一個母親都想看著孩子長大。
「在勝安寺那算命的也說了,勸大人不要畏懼人言,大人給生母提身分,同時給老夫人跟姨娘請封誥命,那是最完美的,誰也挑不出錯,姨娘就算身分再低,那也有家人,大人除了姓賀的從兄弟姊妹,還有血緣上的表兄弟姊妹,真正的外公外婆,那些都能找出來——即使老夫人不願意講,府中大管家,待得久的老人多多少少知道,也許溫嬤嬤就知道了,說不定溫嬤嬤只是想著不要打擾大人,所以沒說。」
賀逐光心里像吹過一陣風,豁然開朗。
他終究是受到禮教和孝道束縛了,顧忌著旁人觀感,以及不能得罪嫡母和嫡出兄弟,是啊,他能給姨娘提身分的,就算嫡母不滿,但現在這個家是他在養,難不成能把他怎麼樣嗎,如果嫡母威脅分家,那剛好,如他所願。
京城那麼多宅子,隨便找也有住處,更別說他跟朝中官員交好,去那些大員家中打擾一陣子,等找到合適住處再搬家,也是可以的。
毛家的表弟表妹,還有外公外婆——這稱呼好新鮮,但就是他多年來心中所想的,毛家人不是下等人,是他的親人,毛家,是養育他生母長大的地方。
一時激動,賀逐光忘了禮儀規矩,忘情的拉住邵雲湖的手,「邵姑娘,你真好,等我回京就安排。」說完又想起男女授受不親,連忙松開手,「是我失禮了。」
邵雲湖想著,自己離開家鄉,就是為了追求下半輩子的幸福,現在有個好機會可以表示,也就大膽出擊了,「我……不覺得自己被冒犯。」
這已經是明示了。
賀逐光很難說明現在的心情,他仍然很想念生母,想念大哥,可是又覺得心中有什麼不一樣,一種暖暖的情緒涌上。
邵雲湖尊重他的姨娘,尊重毛家,跟其他人都不一樣。
他覺得她懂他。
懂他對生母的尊重,並且不會笑話他,年紀有了還想著娘。
他懂事後一直戴著面具,不敢輕易吐露真心,直到現在,他覺得內心有種情緒涌動,四周安靜,他的胸口卻是喧囂。
這一陣子以來,他以為的「欣賞」,他以為的「一點點在意」,都具體起來了。
怦怦,怦怦。
第六章 初入賀家(1)
不日進京。
賀逐光可是賀家的主心骨,脊梁骨,他要回家,賀家自然要擺出排場——連嫡母全太君都在花廳等他。
當然不是真心愛他,也不是真心想見他,只是想著自己都老了,生了兩個兒子,老大病故,只剩下一個賀逐飛,賀逐飛文不成,武不就,雖然全太君覺得這兒子只是還沒長大,但親戚背後都說是廢物,一輩子成不了氣候。
全太君听到這種言語也很氣,但又不能說什麼,賀逐飛現在的確什麼都拿不出來,她添三百兩給做生意,也賠得一干二淨,所以對于親戚的閑言閑語,她只能吞下。
將來賀逐飛那一房恐怕還要靠庶子賀逐光,所以她這尊貴的嫡母,不得不紆尊降貴來花廳等庶子,為的是自己親生兒子的晚年。
賀逐光是太學博士,正六品,在朝中地位不高不低,但丁憂滿三年就能順利回朝,這可不多見——三年是很長的一段時間,長到足以讓皇帝忘記這個人,哪怕吏部把名牌呈上,皇帝也可能想不起來,復職當然遙遙無期。
但是賀逐光卻是一切順利,這就很少見了,再者,皇上親自指派到詹事府為太子文膽,跟太子年紀接近,又日日相見,日後大有可為,禮部尚書為了早先一步拍馬屁,硬是把前朝王爺的宅子配給了賀家——賀逐光深得聖心,又跟儲君親近,也沒哪個不長眼的會湊上來說,太學博士不配住這麼大的宅子,配不配,還不是禮部尚書說了算。
賀逐光江南一行是幫上祁公主準備部分嫁妝,當然以這為重,一進京,馬車就朝禮部去了。
禮部哪敢怠慢上祁公主的嫁妝,由尚書親自出來點接,布匹,香料,瓷器,玉器,一一跟簿子紀錄核對過,只是瓷器碎了一些,但也不妨,這早在預料之中,江南府吏多準備了一些,此刻剛好補上,賀逐光做事謹慎,一車一車,一箱一箱,都由兩人點交,直到大事底定,拿了收據,這才帶著一行人打道回府。
一進大門,溫嬤嬤隨即發落起來,「花好,月圓,你們帶著邵姑娘跟富貴去錦鄉院,就住你們隔壁房,安置下來後,帶著去廚房,後院認識一下,我丑話說在前面,既然都在錦鄉院伺候,那就得眾人一心,不要想著使計謀,有什麼錯,四人一起受罰。」
邵雲湖忍不住在心中給溫嬤嬤鼓掌,說得好,就是要這樣,大宅門的糟心事太多了,有些丫頭為了顯示自己聰明伶俐,造謠陷害起別人可是不手軟,現在四人連坐,花好月圓就沒有理由陷害她跟金妞。
賀逐光帶著賀寶兒,已經往花廳去了。
張金妞看著那雕梁畫棟的花廳,一臉向往,「溫嬤嬤,我們不用去見見賀家其他的主子們嗎?」
月圓對邵雲湖留了三分面子,但卻沒把張金妞放在眼里,「那可都是主人家,除非是身邊伺候的一等丫鬟嬤嬤,不然沒什麼好見,我們錦鄉院只有溫嬤嬤是一等,其他都是二等,可買可賣,人口增加得快,也去得快,你還當賀二爺,賀四爺,賀五爺跟幾位夫人小姐想見?」
張金妞被嘲笑,臉漲得通紅,「我又不知道。」
月圓繼續,「一點見識都沒有,處處透著小家子氣,也就平安被你迷得暈頭轉向,還想娶為妻。」
邵雲湖為了好友不平,「平安大哥長年跟在賀大人身邊,想必是有眼光的,定是看中了金妞的開朗心性,與眾不同,婚姻最重要的是兩情相悅,月圓姊姊跟平安多年共事,應該替他高興才對。」
月圓被堵得說不出話,只能忿忿說︰「溫嬤嬤,我帶她們兩人回院子了。」
溫嬤嬤板著臉,「記得我說的,一人犯錯,四人受罰。」
「知道了。」
邵雲湖牽著張金妞的手,兩人跟著花好月圓——這宅子可真大,綠樹參天,鳥叫蟲鳴,陽光透過樹梢斜斜篩下,在草地留下點點金印,說不出的好看。
走了一段花草小徑,就見到院牆,白牆紅瓦,青枝探頭,十分有意境。
上面的匾額寫著︰錦鄉院。
走進了,這才發現落款居然是當今聖上。
邵雲湖知道皇上喜歡賀逐光,可沒想到這樣喜歡,哪怕是京中的一品門戶,都未必能有皇上的墨寶。
既然是皇上所賜,那「錦鄉」就分外有意義了。
穿過垂花門,前院寬闊,八角亭上攀爬著紅色凌霄,小水塘中幾枝荷花,沿著兩邊種植了竹子,風一吹,就發出沙沙響聲,倒是讓她想起了〈竹石〉中的兩句︰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神仙還真是讀書人,不種牡丹茉莉,種竹子,很像他的個性。
隨著花好月圓經過穿堂,直到後罩房——雖然離京幾個月,但院中有粗使丫頭日日打掃,自然十分整潔。
月圓開了左邊第二間的門,「這間雙人房給你們,先說了,我們賀家在京城是官戶,不是梅花府的薛家能比,丫頭洗漱有一定的時間跟規矩,你們這幾日先跟著我,等記得時間了,再自己行動,待會帶你們認識去廚房的路,花園就不用去了,那地方是主人家散心用的,不是給我們丫鬟放松的地方。」
邵雲湖笑說︰「謝謝你。」
月圓頓了頓,回了句,「不客氣,有什麼不知道的可以問我。」
花好跟月圓都看不太得起現在改名富貴的張金妞,什麼都不懂,只不過憑著擦澡快就這樣被看上了,但對于邵雲湖,卻是比較另眼相看的,因為賀逐光稱呼她為「邵姑娘」。
花好跟月圓私下討論過,都覺得這邵姑娘有很大的機率會被收房,即使只是個姨娘,只要搶先生下大人的長子,那也前程似錦,自己不趁著身分一樣的時候巴結,等到邵姑娘成了邵姨娘再來討好,恐怕太遲。
「你倆先安頓行李。」花好開口,「我過半個時辰後過來,帶你們認得去廚房跟洗衣房的路徑。」
行車一個多月,花好月圓也很累,先安置好這兩人後,就返回自己的房間,去江南時一個箱籠,回京城時三個箱籠,好多東西要放,兩人買太多東西,已經被溫嬤嬤罵了一頓,幸好罵歸罵,還是準她們把東西帶回來。
若說邵雲湖路上還有種不真實感,現在是踏實了——她的穿書生活即將迎來大轉折。她住進賀逐光的院子,以後會日日看到他,她會向他施展魔法,迷得他暈頭轉向,迷得他跟她求婚。
不要小看母胎單身,勇猛起來那可是無人能敵。
邵雲湖想著日後,無比期待。
她打開行李,開始擺放——都是薛家發下來的,四五套衣服,兩雙鞋子,除此之外只剩下零星的隨身物品,沒幾下就放好。
轉身看張金妞,她卻還在打量屋子。
邵雲湖笑說︰「金妞,快點收拾啊。」
「雲湖,你有沒有看見賀家的門有多大,比薛家還大上許多,我以前听空靈師太說,有錢人門口是放獅子鎮宅的,今天真的看到,那對獅子那樣大,豈不是很多錢,還有,門上的門環好像是金子做的,金子做的東西不會被偷嗎?」
「高門大戶,日夜有人看守,怎麼會被偷。」邵雲湖覺得張金妞真可愛,讓她想起第一次出國的自己,也是看得移不開眼,「動作快一點,花好月圓說半時辰後就過來。」
听到月圓的名字,張金妞撇撇嘴,「花好人還不錯,說話也算客氣,月圓老是針對我,她以為我會怕她,我才不怕,我以前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針對,後來平安跟我說,前兩年月圓的親娘想招平安為婿,月圓看不起平安只是個下人,想都不想就推辭,所以現在知道平安快跟我成親,對我百般挑剔。」
邵雲湖不知道還有這一段,但她知道有這種人,我拒絕的對象,也不準他幸福,最好他孤身到老只想著我一個。
張金妞哼的一聲,「當時賀家在給賀五爺張羅姨娘,月圓以為自己有機會,卻沒想到即使賀五爺是庶出,姨娘也要書香之後,月圓大字都不認得一個,想什麼呢,找個門戶差不多的過日子就行了,像我跟平安,說定婚事後,我做什麼都有底氣。」
「金妞。」邵雲湖語重心長,「以後這些話不要再說了,隔牆有耳,萬一被听去,難過日子的是我們,我們在京城沒背景,沒親戚,能依靠的只有大人跟溫嬤嬤的公平,但他們也不可能處處維護我們,所以我們一定要小心說話,禍從口出就是這道理。」
「我知道,就是一時忍不住,下次肯定小心點。」
兩人便不再說起花好月圓,只講京中景色,張金妞第一次看到兩層的樓房,備感驚訝,梅花府已經很熱鬧,但比起京城卻差得遠,張金妞下了一個很實在的注解︰賀家可比勝安寺大多了。
勝安寺有廣場,有正殿,有抄經堂,有禪房,有後山。
可是他們從賀家大門進入一路行來,眼前所見各種亭台樓閣,軒榭廊舫,邵雲湖想起在北京那些無人居住的王府,當時參觀時雖然已經渺無人煙,可是從宏偉的建築不難想見當年的富麗堂皇。
「邵姑娘,富貴。」溫嬤嬤的聲音傳來,「你們在哪間房啊?」
邵雲湖跟張金妞連忙打開房門,異口同聲,「溫嬤嬤,這里。」
溫嬤嬤一臉喜色,「老夫人見寶小姐江南一趟回來,能自己吃飯,很是高興,喊你倆過去磕頭。」
磕頭就有荷包,邵雲湖跟張金妞農村出身,並不在乎膝蓋,二話不說地去。
溫嬤嬤走得快,兩人也跟著小跑步起來。
也許是心急,覺得距離很遠,小跑了大概一刻鐘,這才見到入門時的那座花廳。
溫嬤嬤帶著兩人踏了進去,一面笑著說︰「老夫人,邵姑娘跟富貴帶來了。」又轉頭吩咐二人,「老夫人居中而坐,快過去磕頭。」
邵雲湖跟張金妞在薛家住了三個月,已經非常懂這種文化,兩人過去乖乖下跪,額叩青磚。
「抬起頭我看看。」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
邵雲湖就看到一個一看就很難搞的老太太,老太太嘴唇刻薄地抿著,法令紋很深,眉心也有深深的皺紋,對她們有三分嫌棄。
「我們賀家可是堂堂六品門戶,我原本不想府中有鄉下人,不過老三跟溫嬤嬤都說寶兒能自己吃飯也算你們的功勞,老身就破例一次。」
說完,看了身邊的嬤嬤一眼,那嬤嬤給她們兩人一人一個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