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在他離開刺桐時叱吒風雲,還搶走他甥兒準媳婦的男人,終于在他面前現身了。
如此人物,可真不是他那個甥兒能比擬。但,這號人物為何非要趙家女兒不可?
說來,那趙家女兒本來是與馬斌之子馬安海訂親的,後來……
突然,他的背脊像是觸電般的麻了一下,教他不覺一震。
他看著馬鎮方思索著——他也姓馬,難道……不,怎麼可能?
那晚燒了馬家的宅子,將近二十口人全葬身火海,唯獨馬安海逃出,可當晚馬安海便讓他送上那艘再無歸期的黑船……
不可能的!這人高大健碩,五官英偉粗獷,不可能是那個長相斯文、身形清瘦的孩子,那孩子早該死在海上。
「久聞馬老板大名,今日得見,果真非凡。」胡知恩說的客套話其實也是事實。
「草民何德何能,受大人如此盛贊。」馬鎮方說完,轉而看著高濱松,「這位是幾位大老爺們經常提起的把總高大人吧?」
突然被點了名,高濱松心頭不覺一顫。他也是見多識廣、歷經風浪的人,卻在馬鎮方這後生晚輩面前莫名地……縮了。
「草民馬鎮方,還請大人往後多多關照。」他取起一旁文成剛幫他注滿的杯盞,「先干為敬。」說著,他仰頭便飲下白酒。
胡知恩跟高濱松不只難以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也無法不注意到他的隨從。
那是個有著異族特征的年輕人,刺桐自古以來便常有異族進出,甚至還有供他們長住的番坊。但將異族人帶在身邊當貼身近侍的,卻從不得見。
「我先前回鄉養病,一回來便听聞不少關于馬老板的事,如今一見,果真是卓爾不群、英姿煥發……」高濱松搖頭笑嘆,「我的甥兒明潔真是輸得不冤。」
馬鎮方唇角一勾,不卑不亢,「把總大人過夸了,草民不才,不過是多了點臭錢罷了。」
馬鎮方這話听來是自嘲自貶,但損的卻是謝家跟趙家。
他只有臭錢,可卻是這臭錢打敗了謝家,搶來趙家的女兒,謝趙兩家縱有他高濱松在後面,也敵不過他的銀彈。
「馬老板這玩笑挺有趣的……」高濱松有點尷尬。
「草民再認真不過了。」馬鎮方說著,又示意文成幫他注滿酒杯,他舉起杯盞,「草民橫刀奪愛,多有得罪,再罰一杯。」說罷,他又仰頭飲下一杯。
席上,大家偷偷交換著眼神,尷尬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擱下杯盞,馬鎮方拱手一揖,「草民家里還有一點要事,先行告退。」說罷,他轉身便走。
此舉令在場所有人錯愕,胡知恩的隨從莊敦平隨即怒斥,「大膽,你說來就來,要走便走,把大人當什麼了?」
馬鎮方不疾不徐地轉過身,氣定神閑地開口,「听聞前任總兵杜宸平素里最愛耍官威,草民還以為胡大人不同。」
此話一出,眾人都瞪著眼楮,難以置信。
胡知恩看著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撇唇一笑,「馬老板家里有事,就不勉強了。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馬鎮方深深一笑,轉身而去。
雖然趙宇慶隨著馬鎮方到江海樓來參加八月會,可女眷開席的地方跟男人分屬兩處。男人說話的地方,女人進不去。
于是在前面跟馬鎮方暫時分開後,她跟玉桂便在江海樓的伙計引路下來到內院,那兒席面開了十桌,此時正鬧哄哄地。
她跟馬鎮方來得晚,酒席都吃一半了。
走進院里,看著滿院子不認識的人,她根本不知要往何處去。
此時,有人喚了她,正是她的嫂子江挺秀。
「小姑子?」酒席都吃一半了,江挺秀沒想到她還會來。
對于這個嫁到馬家後就像轉了性,整個人飛揚跋扈起來的小姑子,江挺秀可有意見了。
先前趙宇慶向公爹要求掛牌後,生意做得風風火火,十分出色,也因此這些時日以來,趙宇佐的日子便過得窩囊極了。
听著公爹三天兩頭,晨昏定省時就叨念著她的丈夫不長進,比不上出嫁的女兒,她听著都快冒火了,可身為媳婦,她的憋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江挺秀是個表里不一且小鼻子小眼楮的人,表面上溫良嫻淑,卻會行那暗里補刀之事。
找著機會,她上前一把勾住趙宇慶的手,便將她往席上帶。
「瞧瞧誰來了!」江町秀向同席的幾位商戶女眷們嚷著。
「唉呀,是馬夫人呀!」跟江挺秀同席的都是平素里與她有往來,能互相吐苦水或是道人長短的商戶女眷。
「可不是?」江挺秀拉趙宇慶坐下,「如今我們趙家最得意的就是這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小姐了。」
「你這話說得真沒錯。」穿絛紅色衫裙的婦人笑視著趙宇慶,「馬夫人如今有著丈夫倚仗,開的那家繁錦貳館可是咱刺桐的名店了。」
「都說是最得意的了,你們說……哪個女人能自己開店當老板呢?若不是嫁得好,那可真是辦不到。」紫衫婦人搭腔。
「所以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羅!」江挺秀拉著宇慶的手,「想當初我夫君也是千想萬想,才與謝家退了親,將小姑子嫁到馬家……」說著,她一臉委屈,「當時我跟夫君可冤了,所有人都不諒解、都嘲諷著我們,殊不知我跟夫君可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小姑子能高嫁。」
「唉呀,趙夫人,你們夫妻倆可真是用心良苦了。」
江挺秀一嘆,「我們的苦,誰又知道呢?」話落,她瞥著一旁至今仍未開口的趙宇慶。
「小姑子怪罪我夫君擅自為她做主,還以為我們是貪了馬家的錢才毀的婚,一直無法釋懷呢!」
「什……」紫衫婦人一副替江挺秀抱屈的模樣,對趙宇慶道︰「我說馬夫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趙宇慶微微瞪大眼楮看著她,臉上是「嗄?你在講什麼屁話?」的表情。
這種家務事,她真沒想到江挺秀會拿來當宴上的談資,看來江挺秀根本是存心加故意。
好呀!她趙宇慶可不是省油的燈,她們盡管放馬過來。
第八章 宴席中的試探(2)
「馬夫人,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但總是娘家滋養著你,才讓你有今時今日呀!有機會有能力,應該給娘家幫襯,怎麼……」
絛紅衫裙的婦人話未說完,趙宇慶突然大力一拍桌子,面前的杯盞都震了下,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她神情倨傲,眼神冷厲地掃了所有人一眼,然後唇角慢慢地揚起一抹又美又傲的笑意。
「各位夫人小姐應該都清楚我趙家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吧?」她慢條斯理地說著,「剛下水的新船燒了,來往的客商忙著兌款,各家分行的現銀幾乎散盡,伙計們又怕領不到工資而鬧騰,家父就這麼病倒了,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怎一個慘字了得?」
她說話的時候,席上鴉雀無聲,人人都被她震懾住了。
「大哥大嫂為了拯救趙家,將我『賣』給了馬家。」她特意強調了「賣」字,「既說是賣,又哪來的盼我高嫁?當時的我猶如被買賣的牲畜,根本不是個新嫁娘。」
她這番話教江挺秀臉色難看,幾度想說話反駁,卻又讓她一個斜眼瞪了回去。
「為了我爹,我雖然不願,也還是嫁了。可成親那天,我受的是什麼屈辱,應該沒有人不知曉吧?」
她自行倒了一杯茶喝下,潤了潤喉嚨,續道︰「初時,我在馬家過的是什麼日子,我的陪嫁婢女最是清楚,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今時今日,怎麼如今都成了大哥大嫂的功勞?」
幾名商戶女眷嗯嗯啊啊地,一時也說不上話,只是面露尷尬之情,你看我,我瞄你,沒再多說什麼。
江挺秀被當場下了臉面,終究忍不住了。「小姑子,你這話說得……」
「大嫂。」趙宇慶冷冷地打斷了她,「做人不要貪心,里子面子都要,你這就叫什麼……」她故作思索狀,「喔!話是粗俗了點,但挺合適的。」她挑了挑眉,不客氣地道︰「當婊子還要立貞節牌坊。」
此話一出,全場譁然,江挺秀的臉唰地一白,因為羞憤而全身發抖。
「你、你……」江挺秀指著她的臉,手顫抖不已,下一瞬,她便捂嘴啜泣起來,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院里的女眷、嬤嬤跟丫鬟們議論紛紛,那眼光像是幾百支箭般射向江挺秀,明明是欺負人的,現在倒是委屈得跟小媳婦似的。
趙宇慶見狀,輕輕地哼笑了一聲,起身便要離座。
「別走!」絛紅衫裙的婦人喝住了她,「你懂倫常尊卑嗎?那可是你嫂子,你說她是什麼來著?」
「這位夫人,這是家務事,你一個外人就別多事了。」趙宇慶火力全開。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是她們欺人在先,還不準她反擊嗎?
「你說什麼?你這是仗著有馬老板在後面給你撐腰是不?」絛紅衫裙婦人站起身來,叉著腰,鼻孔朝天,兩頰氣鼓鼓地。
她的模樣讓趙宇慶想到了《九品芝麻官》里的烈火女乃女乃,差點就笑了出來。
「丈夫為天,我就是靠他撐腰,夫人這是羨慕嫉妒恨嗎?」意識到自己如此機鋒百出,她還真有點訝異,過去沒有對手、沒有場面讓她發揮,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吵架王呢!
突然,所有人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往她身後的某處。
她意識到她們看見了誰,正想轉頭去看,一雙大手便落在她腰上。
「給你撐腰的來了。」馬鎮方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不自覺地吸了一口氣,抬頭挺胸地看著眼前的所有人。
「卓夫人,」馬鎮方臉上瞧不出喜怒,只是眸光冷厲看著那絛紅衫裙的婦人,「我娘子冒犯你了?」
絛紅衫裙的婦人是卓記佛具香紙店卓老爺家的大太太,平時在家里便是個囂張跋扈的,剛才彷佛能從鼻孔里噴火的她,此時在馬鎮方面前,那火便滅了。
「呃,不是……沒有……」她吞吞吐吐,一臉驚惶。
這時,趙宇慶發現一旁本來還在裝可憐,哭得稀里嘩啦的江挺秀也沒聲音了。
她忍不住地想笑,馬鎮方就像閻王爺一樣,人見人怕,果然不負他「刺桐之鬼」的美名。
「既然我娘子未冒犯你,你何不好好地享用你面前的佳肴美饌?」他笑笑說著,卻讓人心底發寒。
卓夫人囁嚅著,不自覺縮了縮身軀,默默坐了回去,拿起桌上的碗筷,慢動作地夾了一塊糖醋黃魚往嘴里送。
「走吧。」馬鎮方單手扣著趙宇慶的腰,將她帶了出去。
他們一路往江海樓外走去,她興高采烈地說︰「你剛才好威風!」
他展眉一笑,「你不是更威風,氣得她們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咦?」她訝異開口,「你有听見我跟她們吵架嗎?」
跟在身後的文成一笑,「夫人,我跟馬爺在外頭听得一清二楚,夫人簡直神勇無敵。」
她微微噘起了嘴,佯怒道︰「別人欺負我,你不進來解救我,居然在外面听戲?」
他語氣輕松地回道︰「你還需要我解救?瞧瞧那幾個哭的哭,氣的氣,一個個被你打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我嫂子那是假哭,裝可憐罷了。至于那個烈火女乃女乃……」
「誰是烈火女乃女乃?」他問。
「就那個卓夫人啊!」她噘了一下嘴,「她不過仗著自己年紀大了點,就想道德勒索我,門都沒有,我連窗都封了!」
說著,她有點激動地比手劃腳,逗得玉桂跟文成都忍不住笑了。
馬鎮方用自己沒發覺的寵溺眼神注視著她,什麼都沒說地,只伸手劃了她鼻尖一下。
他那親昵的小動作教她羞紅了臉,胸口一陣熱。
「馬老板,請留步。」突然在他們身後傳來高濱松的聲音。
馬鎮方嘴角微微地勾起一抹莫測高深的笑容,他緩緩轉過身,神態自若地看著高濱松。
「能否耽誤你一點時間?」高濱松客氣地問。
馬鎮方頷首,轉頭吩咐文成,「先讓馬車送夫人回府。」
文成點了頭,轉身便陪著趙宇慶離開了。
不知怎地,趙宇慶有種不安的感覺,臨去還回頭看了他們幾眼。
「文成,那個人是誰?」她低聲問。
「把總高濱松大人。」文成說。
趙宇慶皺了皺眉,想了一下。高濱松?她記得這個名字,他是謝明潔的親舅舅。
她沒見過他,但對于他的名字跟頭餃卻一點都不陌生。糟糕,他該不是為了馬鎮方搶親之事來找麻煩的吧?
「沒事吧?」她憂心地問︰「他是不是要……」
文成抿唇一笑,「夫人放心,沒事的。」
「把總大人有事找草民?」馬鎮方唇角懸著一抹笑。
「也沒什麼事。」高濱松向來是個老謀深算、沉得住氣的人,可剛才跟馬鎮方那短暫的談話後,他竟莫名感到焦躁。
「老夫離開刺桐多時,一回來便听所有人在談論著馬老板,還給馬老板取了個稱號……」
「就是個混名罷了。」馬鎮方說。
「老夫在總兵府擔任把總也十年余了,為了職務上的便宜,跟刺桐城里大大小小的商戶都有往來及認識,所以想跟馬老板認識認識。」高濱松客氣地說︰「還希望馬老板不嫌棄。」
「大人這話可折煞草民了。」馬鎮方撇唇一笑,「將來草民的買賣跟生意還盼大人多多關照,給個方便。」
「馬老板言重。」高濱松一揖,「馬老板手底下的店鋪商號數十家,種類繁雜、包羅萬象,據說也經常往返東洋及南蠻各地,想必人脈跟金流都是四通八達的。」
「近兩年來,朝廷政策趨向于閉鎖,目前刺桐雖然還是開放著,但動向不明,草民等海商只得往內陸發展,這不是把貨都賣到西邊跟東北去了。」
「之前發生了一些事,朝廷確實趨于保守。」高濱松語帶暗示,「但若馬老板是自己人,也是能行不少方便的。」
馬鎮方語帶感謝,「那草民就先謝過大人了,從今往後還希望大人多多照顧。」
「好說。」高濱松道︰「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朋友不能靠。」他幽幽一笑,「有些朋友是會讓人家破人亡的。」
迎上他那幽深的眸光,高濱松心頭微撼。
「還是親人好……」馬鎮方目光一凝地直視著他,「表舅。」
聞言,高濱松陡地一震,驚疑地看著他。「什……」
「表舅認不得我了?」他眼中帶愁,語帶憂傷。
高濱松的腦袋有瞬間的空白,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來。
「也是。」馬鎮方蹙眉苦笑出聲,「那年表舅匆匆將我送上了船,轉眼已過了十六個年頭。」
高濱松倏地瞪大眼楮,像是看見鬼魂出現在自己眼前一般。
是!那合該是不在的人,如今怎會……他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感覺到自己渾身抽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