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羨慕你。」他伸手捏著她的下巴,細細端詳著她。
羨慕她什麼?她困惑地回望著他。
「什麼都不知道是幸福的。」他說︰「在你知道之前,好好享受這短暫的幸福吧!」語罷,他起身走了出去。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她懵了。
什麼都不知道是幸福的?她不知道什麼?又該知道什麼?
她總覺得他話中有話,神秘兮兮,她感到不安,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因為什麼而不安。
她好想對他說——什麼都不知道才不幸福呢!什麼都不知道太痛苦了!
逍遙樓,雲雨閣。
「馬爺,您喝得有點多了……」見馬鎮方一杯接著一杯,文成看得有點心驚,「您今晚沒吃什麼東西墊胃,怕又鬧胃疼……」
「無妨。」他說著又倒了杯酒,「有尉大夫祖傳的胃散頂著。」
「可是……」文成跟在他身邊很久了,自然明白他的脾氣,也知道他為何喝酒。
他心里有太多情緒,常常得靠酒以得到短暫的舒緩跟解月兌。
他是馬鎮方可信的人,馬鎮方不為人知的過去,知道的人……寥寥可數。
「馬爺可別醉了,露湖姑娘還沒過來。」文成說。
露湖是逍遙樓的紅倌,也是馬鎮方的相好跟探子。露湖今年二十有三,雖說在十六歲那年鴇兒就給她覓了恩客,可她憑著歌聲琴藝及高明的交際手腕,並未成為一個只能賣身的姑娘。
得不到的總是寶貴,這是不變的道理,那些男人越得不到她,就越舍得在她身上砸錢,只要能親近她,他們什麼都能給。也因此她成了馬鎮方的情報來源,凡是他想知道的,只要給她一點眉目跟時間,她總有辦法打听。
「我離醉還很遠。」馬鎮方說著,又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是的,他沒醉,而且還越喝越清醒,清醒到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內心深處的變化。
他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甚至是犧牲,都是為了復仇,而「趙宇慶」便是他復仇大計里的重要一環。
他對她不會有任何的感情,甚至也不該有任何的情緒及想法,可只是短短的時日里,她似乎就左右了他的情緒。
她像是有著什麼不可思議的能力,殺得他措手不及,他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卻又莫名其妙讓她牽著鼻子走。
他的心……漆黑一片,而她卻在那黑暗中剝開了一絲縫隙,讓光照了進去。
他抗拒著那光,卻又情不自禁地迎上前去。
這讓他很憤怒、很沮喪、很懊悔,不管他對她的感覺是什麼,那都是罪該萬死的。
爹、娘,孩兒一定替您們討回公道。他在心里起誓。
那個夜晚,他跟他娘都已入睡,表舅急急忙忙來到他家並帶來惡耗,說慶隆記的船燒了,他父親也死在船上。
表舅說他父親的死是趙毓秀所為,趙毓秀走私違禁貨物被他父親發現,他父親說要告官,便遭到趙毓秀及其同伙的迫害。
表舅擔心趙毓秀會趕盡殺絕,要他們趕緊收拾行囊逃離刺桐,他母親不肯,堅持要討公道,可表舅離開不久,有幾名黑衣人闖進他家,他母親急急將他往後院牆邊的狗洞里塞,自己卻遭到殺害。
那夜,他家破人亡,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跟他的家在熊熊烈焰中消失。
他夜奔表舅的家向他求助,表舅為保他平安,當晚就將他送上往南洋的船。
那年,他十歲。
這些年,他歷經磨難,在海上出生入死,闖出名堂,終于以嶄新的身分華麗歸來。
那些害死他爹娘,讓他一夕之間家破人亡,頓失依靠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他不只要將屬于他父親的討回,還要他們加倍奉還。
是的,趙宇慶是無辜的、是無知的,但她終究是他復仇大計中十分重要的一環,透過她,他能讓趙毓秀嘗到更深刻的痛苦。
「馬爺……」這時露湖進來了,「久等了。」
露湖有著姣好的樣貌跟身段,眉目流轉間有著藏不住的風情跟嬌媚,一顰一笑都如詩畫般美麗,身著一襲淡紅色衫裙的她,猶如盛放的牡丹。
「露湖姑娘,你可來了。」文成嘆了一口氣,「幫我勸勸馬爺,他喝多了。」
露湖看向桌上兩壇白酒,柳眉微微一蹙,「馬爺,你都喝完了,露湖喝什麼呢?」說著走了過來,捱在他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往他身上一靠。
馬鎮方瞥了她一記,「別听文成胡說,我沒喝多。」
「看著……你是心情不好呢!」露湖擅于察言觀色,一眼便覷出他眼底及臉上的愁悶,「怎麼了?能告訴我,讓我給你分憂解勞嗎?」
「都說了沒事。」馬鎮方濃眉緊皺,稍顯不悅。
露湖是個聰明的,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閉嘴。
「馬爺別氣,露湖跟你說件事……」她一臉神秘,「你可知道方才我在百花廳見了誰?」
馬鎮方目光一凝,「毛祺英?」
露湖先是一頓,然後嫣然一笑,「看來馬爺是真沒醉,腦子還清醒得很。」
毛祺英是前任總兵杜宸旁邊的師爺,杜宸因涉貪遭到彈劾去職,毛祺英也跟著失勢。要不是他妻子娘家有點威望保住了他,怕是也難逃階下囚的命運。
毛祺英是逍遙樓的常客,亦是紅倌玉樓春姑娘的恩客,盡管捧的是玉樓春,可他其實一直想親近的是露湖。
露湖向來挑客嚴謹,也全憑心情,她看不上眼的,就算捧著大把銀子來追捧,她也不為所動。
可毛祺英身上有著馬鎮方想得到的情報,為了馬鎮方,露湖前些日子開始答應毛祺英的邀約,為他唱曲。
毛祺英追捧露湖的行為惹惱了玉樓春,前些時日對露湖極不諒解。
為此,馬鎮方特地邀玉樓春獻舞,大方打賞,這才消了她胸中那股怨惱。
馬鎮方的神情變得嚴肅且冷峻,他飲了一口白酒,「有那個人的消息了?」
露湖微微頷首,「是的,馬爺想打听的那個人就快回到刺桐了。」
馬鎮方眼底閃過一抹肅殺,沉默不語。
「杜宸遭到彈劾前,那個人為了避難離開刺桐,說是要回浦城的老家休養,但似乎並沒有回去浦城。」她續道︰「如今風頭已過,新任總兵也將到任,那個人有著刺桐會館幾位大老爺做後盾,想必很快就能坐上老位置了。」
馬鎮方臉上覷不出半點情緒,但隱隱可見他眼底深處那團仇恨的怒焰。
「露湖,有勞你了。」他抬起眼注視著她,由衷地說。
「就這樣?」露湖佯裝失望。
他眉心一蹙,「該打賞你的不會少。」
「露湖要的不是那麼俗氣膚淺的打賞……」
「你要什麼?」他豪爽承諾,「我若能給你弄來,一定給你。」
露湖深深凝視著他,眼底流轉著他不想明白的愛慕,「露湖真正想要的,馬爺……給不了。」
他哪里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都知道是給不了的,就別要,說點別的吧。」
露湖嫣然一笑,眼底卻滿是悵然,「我現在還想不到,改天想到了再說吧。」
馬鎮方果然不是蓋的。
一大早,繁錦布行便將昨天沒燒毀的布全都送到馬府來。
趙宇慶想親自向他道謝的,可管事說他一早便到仙流鎮看貨,得晚上才會回來。
于是,她便讓嬤嬤召集了一些手腳利索的年輕僕婢,讓他們將布疋下水洗淨並晾曬。
忙了一上午,布全數都下水清洗並晾了起來,頓時,馬府五進兩翼的院落里,只要照得進陽光的地方全都曬起了布料。
今兒陽光正好,風兒陣陣,幾個時辰便晾干了這些從她大哥手上搶來的泡水布。
掌燈時分,她開始號令所有人將曬干的布收下,並一塊一塊地卷起,妥善集中在東翼樓的織房。
「夫人,這樣便行了吧?」負責織房人事的丁嬤嬤問道。
趙宇慶環視著這一疋一疋堆疊著的布,露出滿意的笑容。「行了,辛苦你們了,都去歇著吧!」
丁嬤嬤欠身,「那老奴就下去了。」
「有勞丁嬤嬤了。」她說︰「明兒我讓賬房給大家另作打賞。」
丁嬤嬤一听,臉上是藏不住的歡喜,「我代大伙兒謝過夫人。」
「去吧!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原本忙了一天,神情疲憊,說話又有氣無力的丁嬤嬤此時突然神采奕奕、精神抖擻了。
丁嬤嬤出去後,玉桂捱到她身邊,「瞧那丁嬤嬤見錢眼開的樣子,今兒明明就做得心不甘情不願……」
趙宇慶瞥了她一眼,「那些都是府里的老人,敬著點,以後也好辦事。」
「小姐可是他們的主子呢!」
「你呀,可得敬著人家,不然人家會說你拿著雞毛當令箭呢。」趙宇慶說著,兩只眼楮又往那堆疊的布望去,然後松了一口氣,「看來能用的布不算少。」
玉桂很好奇,「小姐想做什麼?」
「我已經想好了。」她眼底閃過一抹精芒,「這些布或許不能拿來做成套的衣衫裙褲,卻能做些小東西。」
「小東西?」玉桂不解。
她俏皮一笑,賣起關子,「你拭目以待吧!」
「這是在做什麼?」突然,馬鎮方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趙宇慶跟玉桂同時轉頭向門口望去,只見馬鎮方站在那兒,表情有點嚴肅。
「是布。」她解釋著,「昨天你幫我搶來的布,我今天讓大家幫我洗淨晾干並卷收起來,明天就可以開始……」
話未說完,只見馬鎮方邁出步子,筆直向她走了過來,她不自覺地身子一僵,立定不動。
「手。」他聲線低沉。
她沒反應過來,露出呆滯的表情及眼神,「嗄?」
「我說……」他眉頭緊接著一鎖,聲音更低沉了,「你、的、手。」
她訥訥看著自己纏著紗布的手,這才發現自己手上的紗布是濕的。
「尉大夫是怎麼說的?」他像是在教訓頑皮孩子的父親。
「尉大夫說……」她低下頭,怯怯地、小小聲地說︰「不能踫水。」
「你手上的紗布都濕了。」他說。
「我沒踫水,我只是在旁邊……」她瞅到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凶,「我不痛,沒事的。」
「回去。」他沉聲命令,「現在就回去。」話罷,他轉身便往外走去。
「噢。」她垂著頭,偷偷跟玉桂互看了一眼。
玉桂回了她一個「您自求多福」的眼神,跟在她後頭。
趙宇慶尾隨著馬鎮方,停停走走地跟在他身後,之所以會停停走走是因為馬鎮方有時候會突然停下腳步,然後微微側過臉瞪著她。
他看起來很生氣,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里卻有種……雀躍的感覺。
她想,她一定連腦袋也不正常了。
第三章 廢布變為寶(2)
回到院子里,文成已在院里候著,馬鎮方吩咐文成先去打盆干淨的水,才走進屋里。
看著他高大結實的背影,她愣在原地不動。
玉桂捱上前,悄聲說︰「姑爺好像很生氣……」
「還用你說,有眼楮都看得出來。」她低聲回答。
「小姐您……好自為之吧。」玉桂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
「趙宇慶!」這時,早已走進屋里的馬鎮方喊著。
「來了!」她趕緊答應一聲,快步走進屋里。
屋里,他坐在那張黃花梨木的八角桌旁,眼神冷厲,「過來坐下,手放上來。」
她囁嚅地應聲,「嗯。」
他那麼凶,她為什麼還這麼乖?她從來不是個听話的人,就算看起來很順從的時候,通常也都會以某種形態在抗議。可此刻,她是真的順從,是真的听話。
她將手平放在桌上,不自覺偷瞄著他臉上的表情。他的神情冷肅,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她。她心頭一驚,心跳加速,她有點覷不清他、看不懂他了。
她是他買來「破壞」的,可為什麼卻又彷佛很努力的保護著她?
他默不作聲地解著她手上濕了的紗布,表情冷厲淡漠,動作卻溫柔輕緩。拆開了紗布,看著她因為踫了水而有點爛爛的傷口,他眉頭一緊。
尉大夫的藥膏白白地,像是打泡的蛋白般浮在傷口之上,有點惡心。她自己看著都不自覺皺起眉頭,嘴里咕噥著,「呃,好惡心……」
一旁的玉桂瞧著她手上的傷口,也露出害怕的表情,「小姐,都爛了……」
馬鎮方冷眼瞪了玉桂一記,像是在怪她未盡到貼身婢女的責任。
玉桂縮縮脖子,「我……我去拿藥跟干淨的紗布……」
不一會兒,文成打了干淨的水來,玉桂也將藥跟紗布呈上。
「都下去。」馬鎮方說完,取一塊紗布沾水,開始清潔她的傷處。
文成跟玉桂使了眼色,玉桂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文成是最模得清馬鎮方喜怒哀樂的人,玉桂本能知道跟著他穩保平安。
「疼疼疼……」當他開始清潔傷口,趙宇慶也開始覺得疼了,她忍不住想抽手,發出斷斷續續的討饒聲。
瞥著她那皺巴巴的五官,馬鎮方冷笑出聲,「尉大夫說過傷口上的廢物清除得越干淨,日後就越不會留下疤痕,所以……」他抬起凌厲的眼楮,「我可不會憐香惜玉。」
「我……疼……我不在乎留下疤痕,你輕一點啊!」她邊說著邊要抽回手,卻被他緊緊攫住,動彈不得。
她疼得眼眶泛紅,但還是沒落下一滴討饒跟乞求關愛的眼淚。
不知為何,這樣的她反倒讓馬鎮方心生憐惜,然而意識到自己對她的顧惜,他又深深地懊惱懊悔。
他的恩人曾對他說過「罪不及妻孥」,但就算是不傷害她,他也不該對她有什麼感覺,甚至是感情。
因為,終究有那麼一天,她會恨他的。
為了爹娘的血海深仇,他不能讓這道光照進來,可即使他時時提醒著自己,耀眼的她還是在他稍稍失去防備之時竄進他幽黑的心底。
對仇人心軟便是對自己殘酷,她不是他的仇人,但對她心軟亦會削弱他復仇的力道。
她不馴、她不乖、她總是不受他的控制,她身上的各種不確定性讓他有點慌亂。
他得控制她,他得讓她的一切,即便是食衣住行這樣的日常小事,都在他掌握之中。
「忍著點吧!」他的聲線倏地變得冷漠強硬。
清潔了傷處,他重新幫她上了一層藥膏,只一會兒,傷處便涼涼地舒緩許多,他又幫她纏上三層紗布,然後固定。
酷刑結束,趙宇慶終于松了一口氣,露出輕松的表情。
「趙宇慶。」馬鎮方連名帶姓地叫她。
通常有人連名帶姓的叫你,那肯定十件有八件是壞事。
她有點忐忑地看著他,「怎麼了?」
「我只說一次,你听好記好,要當回事的放在心上。」他嚴肅地警告她,「你是我買來的,所以你身上的每一根指頭、每一寸肌膚,甚至是每一根頭發都是屬于我馬鎮方,不得損傷。」
迎上他那霸氣外露又冷厲直接的眸光,她的心咚咚咚像是擊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