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夫人神情凝重,霍地站起,「我這心七上八下的,不對、不對……」
「敬恩。」穆知學勸慰著她,「你別自己嚇自己。」
穆夫人一臉嚴正地說︰「我去佛堂卜個卦,你們都等著。」說完,她立刻離開前往佛堂。
她走後,廳里一片靜寂,每個人的心情都被剛才那碎掉的杯盞及穆夫人的反應給影響了。
周學寧不安地看著穆雪松,穆雪松也看著她,沒說話,只是給了她一記「沒事」的微笑。
不一會兒,穆夫人急急忙忙地回來了。
一進廳門,她便冷肅著一張臉,「這不好。」
「娘,您是卜了什麼?」穆雪梅急問。
「是個大凶帶吉的卦。」穆夫人憂心又焦慮地看著穆雪松,「我看這趟別去了。」
「娘,」穆雪松眉頭一擰,苦笑著說︰「都這節骨眼了,怎能說不去就不去?」
「官府里多的是人啊,讓他們去不行?」她說。
「就算官府有人去,還是得帶上白波。」他說︰「我怎能在這時候落下白波呢?」
「可是……」穆夫人按著胸口,「我這心就……」
「娘。」他打斷了她,「行船走馬三分險,哪次出遠門不是凶帶吉,吉帶凶呢?爹跟我走了那麼多年的商道,總也能逢凶化吉,您就別自己嚇自己了。」說著,他給他爹使了個眼色。
穆知學起身走向焦慮憂心的妻子,輕輕的牽起她的手,柔聲安慰著︰「敬恩,雪松說的也是理,再說軍士們戍守邊關使百姓得以安居樂業,穆家是受天城商賈之首,咱們責無旁貸。」
「是呀,娘。」穆雪松接著又說︰「先前商道封閉時,秦將軍給了咱們方便,如今正是我們回報他的時候。」
「可是……」穆夫人面帶愁色,望向了一直沒說話的周學寧,「你跟學寧的婚事才剛定,這……」
「義母。」始終沉默的周學寧開口了,「松哥哥如今是商會龍頭,這事他確實推不了,您卜的卦不也說了是凶帶吉嗎?吉人自有天相,咱們也別過度操心。」
「是呀,娘,有白波跟成庵同行,您放心吧!」穆雪梅也幫著安撫著穆夫人。
穆夫人見這廳上每個人都未加反對,她雖是憂心,也已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她幽幽一嘆,沒再多說什麼。
小築的內室里,周學寧正用她跟穆雪松要來的那張粗棉帕子,也就是當年她拿來與他交換《灼艾抄》的那張帕子縫制著小錦囊。
桌上擺了一張小紅紙,對折再對折,四四方方地擱在手邊。
完成了錦囊,她將小紅紙擺進錦囊之中,然後簡單幾針縫住。
「小姐,少爺來了。」小單進來,小聲地說。
周學寧微頓,「來的真是時候……」說著,她起身,手中捏著那錦囊,緩緩地步出內室。
小廳里,穆雪松坐在桌旁,見她出來,只是一笑。
穆雪松明日便要出城,今晚自然是來話別訴情的,小單機靈,沒有多留,一溜煙的就出去了。
「都備好了?」周學寧走到桌邊坐下,「天有點涼了,你有多帶些保暖衣物嗎?」
「去去就回,不必擔心。」他一派輕松地說︰「這條路,我閉著眼楮都能走了。」
她在他眼里看見了一絲淡淡地,他刻意隱藏著的忐忑。她想,他娘親卜的那支卦多多少少影響了他的心情,他表現得毫不在意,只是怕她擔心。
「自我宿在這身子里,這是你第三次出遠門了。」她說。
「你還不習慣吧?」他唇角一勾,深深注視著她,「不必過度憂心,其實我一年離家的次數並不多……」
「嗯。」她不知該說什麼,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看了看自己捏在手里的錦囊,于是又抬起頭來望著他,「這個……」她將錦囊遞給他,「給你。」
他微怔了一下,接過錦囊,發現是拿她當年給他的那張帕子縫的。
他看了看、捏了捏,「有東西?」
「是我自己縫的。」她怯怯地道︰「本來想給你求個平安符,卻也來不及了,所以自己縫了一個,你帶著吧!」
「寫什麼?」他問。
「不能拆線喔。」她急急提醒著他,「看了就不靈了。」
他眉心微微一蹙,笑問︰「這麼神秘?」
「等你回來才能拆……」她說。
此時,他明白了她的用意。等你回來才能拆。她是要他回來,無論如何都要回來。
她很擔心吧?盡管她說得那麼無憂無懼,可她心里其實是害怕的吧?
也是,臨行前卜了個大凶帶吉的卦,誰能一笑置之,拋于腦後?
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竟發現她在微微的顫抖著,他心頭一震,內疚地看著她,「學寧……」
迎上他的眸光,她突然地流下眼淚。
見狀,他陡地一愣,「你這是……」
「我害怕。」她啞著聲,淚水忍不住撲簌簌地滴落。
他欺近她,展開雙臂便將她攬入懷中。
她幾乎是同一個時間伸手抓住他的,她牢牢地揪著他,兩只手捏得死緊,像是怕一個松手,他就在她眼前消失。
「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她將臉埋在他胸口,哽咽難言。
「不怕,我會回來,我會看見你錦囊里裝了什麼的。」他話聲溫柔地安慰著她,「我們的緣分從這張帕子開始,我也保存它多年,我不會讓它落在某個你找不到的地方。」「相信我。」他撫著她的發,「我跟帕子都會回到你身邊的。」
她緩緩地抬起臉,對著他露出嬌憨的微笑。
她害怕卻努力笑著的模樣,教他心疼不舍,他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臉,憐愛的眼神柔柔地灑在她臉上。
「學寧,我們可以白頭到老,一定可以。」像是在給她的承諾書上蓋下手印般,他低頭在她顫抖的唇上吻了一記。
第十三章 否極泰來的幸福(1)
穆雪松、徐白波及胡成庵三人拉隊出城了。
就在他們離開半天後,天空突然黑雲蔽日,令人驚惶不安。
從此後,穆夫人每天都在佛堂念經拜佛,祈求佛菩薩可以護佑穆雪松等人平安歸來。
時間在穆雪松離開後,變得漫長又折磨,那些等待的時光,時時刻刻都是凌遲。
她盡可能地讓自己忙碌,平日里不該她做,不歸她管的,她全包了。
可是即使是這樣,每當夜深人靜,那磨人的未知還是會來糾纏。
此去關外,往返再算上停留的時間,約莫是一個月便能返回受天城。想想,他年初開春後前往陽關做買賣時,足足離開兩個多月呢!
兩個多月都能過去,這一個月又算得了什麼?大凶帶吉不還有個吉字嗎?有什麼好怕?
每天每天,她不斷地這樣告訴著自己、安慰著自己。
可即使如此,她還是得不到真正的平靜跟安穩。
這天請過早、用過早膳後,她便離開了崇儒院。這二十天來,她不太在崇儒院久待,那兒的空氣沉窒得讓人感到窒息。
穆夫人每天在佛堂念經,穆知學也不去詩友會,穆雪梅也常常待在自己房里,足不出戶,院里總是靜悄悄地,那些來來去去、忙進忙出的僕婢們不敢說笑,甚至連交談都少了。
穆雪松臨行前,穆夫人為他卜的那支卦,就像是抹去了所有希望及快樂的咒語般,在這偌大的穆府里起了作用。
她想,穆夫人不知道有多後悔當時卜了那麼一卦。
來到馬房給飛飛梳毛喂草,听見里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是真的嗎?」
「真的。我那個表叔在科烏給馬販子養馬,說近來關外天候詭譎,常常台怪風,前不久 有支趕馬的隊伍被怪風襲擊,就這麼沒了兩個人跟幾匹馬。」
「听著怪可怕的……」
「可不是嗎?我听前院的小賈說咱們少爺出門前,夫人給卜了一支大凶帶吉的卦,如今想來還真是教人擔心呢!」
听見他們的談話,周學寧動也不動地站在原處。怪風襲擊馬隊,沒了兩個人跟幾匹馬?這听著是多麼可怕的事!
穆雪松他們不會遇上怪風吧?就算遇上了,以他們走南闖北的經驗應該也……突然間,一陣惡寒自她腳底往上竄。
她討厭這種感覺,她不想听見這些關外已經、正在或即將發生的的事情。
就在她幾乎要對著他們大叫的時候,在她身後傳來馬房管事老傅的聲音——
「你們是吃撐了沒事做了嗎?」
老傅大喝一聲,嚇著了那三個正在閑聊的人,也驚醒陷在黑洞般惶恐中的她。
她轉頭看著老傅,而老傅正用一種溫情又憐恤的眼神看著她,「寧小姐,別听這些人胡說八道,少爺他……」
不待老傅將話說完,她拔腿就跑。身後傳來老傅訓斥那三人的嚴厲聲音,而她卻彷佛听見了荒原上囂張跋扈的風。
連續幾日,漫天風沙,擾得城里人心惶惶。
家家戶戶幾乎緊閉門窗,不得不外出時,也一定將自己包個密不透風。
小單從外頭進來,一副狼狽的樣子。她急急地開門,又急急地關門,對著屋里的周學寧抱怨著︰「老天爺,這是什麼風呀?前院的丁叔說他在受天城生活了幾十年,從沒看過這樣漫天風沙的景象。」
幾十年從沒見過?這讓周學寧想起前幾日在馬房听見的事,那卷走了人,也帶走了馬的怪風。
她眉頭深鎖,眼底有著藏都藏不住的憂心愁慮。
小單看著沉默不語,神情沉郁的她,心知她正擔心著穆雪松。想來,他們的歸期也近了。
「小姐。」她捱到學寧身邊,怯怯地安慰著︰「你別擔心,這趟路少爺他不知道都走多少回去了,就算是蒙著眼,他都不會走錯的……」
她心領小單的安慰,可遺憾的是……如今除非穆雪松出現在她眼前,否則誰的安慰都只是令她更加焦慮浮躁罷了。
「寧小姐!寧小姐!」突然,外頭傳來玉華的聲音。
這次出門,穆雪松只帶了周信,並沒讓玉華跟去。玉華那聲音听著又急又慌,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小單轉身開了門,門一開,玉華便嚷著︰「寧小姐,他們回來了!少爺他們回來了!」
「真的?」周學寧陡地站起,一臉驚喜。
「是真的,我一听說少爺他們回來,就立刻來通知你。」玉華激動得眼泛淚光,「咱們快去前屋吧!」
「謝天謝地。」周學寧拎著羅裙便邁出步伐,她顧不得什麼閨秀作派、淑媛風範了,拔腿就奔往前屋,小單跟玉華跟在後面,竟都追不上她的腳步。
來到前屋,只見好多人圍在外頭,但她听不到任何歡騰的聲音,屋里靜悄悄地,屋外也靜悄悄地。
正當她感到疑惑時,只听屋里傳來穆夫人的哭叫聲……
她心頭一震,像是有根大鎚重重地打在她胸口,她停下腳步,竟心驚得忘了喘氣呼息。她不敢踏出一步,就那麼站在原地不動了。
「小姐?」小單也意識到有事發生,害怕得幾乎要掉下眼淚,「小姐?」
她不自覺地搖頭,一種令人難受的酸楚在她的鼻腔里、眼眶中蔓延開來,直覺告訴她……穆雪松出事了。
此時,屋里傳來穆夫人的哭聲,除了她的哭聲,什麼都听不見。
周學寧只覺眼前一黑,整個人恍惚著。
突然,她感覺自己被拍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就有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教她整個人一震。
「孩子,別怕。」
她驚疑地轉頭看著四周。
小單看她似乎在尋著誰,問道︰「小姐,您怎麼了?」
「小單,你有听見聲音嗎?」她問。
「什麼聲音?我……我只听見夫人的哭聲……」小單說。
「我剛才好像听見……」她確實听見了,那是非常陌生卻又意外令她安心的女人聲音。
是誰?那到底是誰的聲音呢?為什麼明明是那麼陌生的聲音,卻讓她有種懷念又安心的感覺?盡管疑惑,但她很快地冷靜下來。
她再度邁出步伐,走向門口。
見她來,圍在外頭的人自動地讓開。
她站在門口,環視著廳內,所有人都在,唯獨……
「寧妹妹……」胡成庵神情疲憊、模樣狼狽,眼底有著深深的歉疚及痛苦。他向來是個爽快的人,可此時他唇片開合著,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氣,穩住心神,「松哥哥呢?」
「他……」胡成庵欲言又止,眼眶泛紅。
看著穆夫人哭倒在穆老爺的懷里,一旁的穆雪梅也以手絹掩了半張臉,兩只眼楮淚汪汪的,她便知道穆雪松鐵定出了大事。
可剛才那在她腦海中響起的聲音,卻讓她成了此時此刻最冷靜、最堅強的人。
「徐大哥,發生了什麼事?」她問。
徐白波一臉的愁雲慘霧,垂臉輕嘆一聲,接著抬起頭來直視著她,「我們順利將藥物送到軍營,也發現將士兵丁們是因為飲食不淨而染疾,給他們配了解藥也就慢慢好轉。我們待了幾天便踏上歸途,一路風沙漫天,可也還應付得了,豈知……」
見他說不下去了,周信毅然接腔,「寧小姐,兩天前突然台起一陣詭異的暴風,卷起頂天沙牆,我們在風沙中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憑著細微的聲音彼此跟隨,沒想卻因此失散了……我們一行人分散多路,各自返回受天城,到了城外才發現少爺他……他失蹤了。」
「寧妹妹。」方才語難成句的胡成庵此時終于能夠開口,「你放心,官府已經派人出城,我跟白波回頭也會立刻帶著眾家兄弟一起出去尋找雪松,我們一定會找到他的。」
說罷,他轉身看著徐白波,眼神堅毅地說︰「白波,咱們走吧!事不宜遲。」
胡成庵及徐白波等人向穆家二老致意並告辭後,立即離開了穆家。
他們離開後,周學寧看著這一屋子愁雲慘霧,只覺自己該做些什麼,她不能只是待在這里空等,不能跟著大家一起發愁一起哭。
她相信穆雪松沒事,他必然只是受困于某處,正等著被發現。
「孩子,馬……」突然,她又听見了剛才那陌生女人的聲音。
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征兆,一個……暗示。
馬?那聲音在提醒著她什麼?還是在指引著什麼呢?
驀地,一個念頭咻地鑽進她腦里,馬?飛飛?
飛飛是在鵠族人傳說里,可在雪原上日行千里的神駒。雖說雪不是沙,沙也不是雪,可也許……
想著,她轉身奔出大廳。
穿齊了裝備,帶上水跟食物,她立刻趕往馬房。
她給飛飛上了鞍,飛飛有點躁動,似乎意識到什麼。
「飛飛,咱們去找松哥哥,你一定行的,對不?」她對著飛飛說。
飛飛那烏黑的眼珠子看著她,像是明白她的話般。
「寧小姐?」老傅發現她給飛飛上了鞍,又一身遠行的行裝,不禁驚疑地問︰「您這是要去哪里?」
「老傅,我要去找松哥哥。」她眼神堅定地。
「什麼……」老傅陡地一驚,「風沙這麼大,太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