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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白首(上) 第2頁

作者︰陳毓華

兒家一家四口住在驛館後面一處兩進的小跨院里,地方雖不大,好在他們人口簡單,也住得開。

六安縣並不是什麼繁盛的地方,百里外有一個富庶的州府,既然是州府,驛站的條件必然好上許多,所以要不是真的趕不及,官員大多不會在六安縣停留。

兒銀銀她爹身為驛丞,管的就是往來官員迎送之事,繁瑣又討不著好,眼楮長頭頂的官員多如跳蚤,除了小心翼翼,就是更加的小心翼翼,因為隨便一個官都不是能得罪得起的。

兒金金和兒銀銀還未踏進小院就听見嘈雜的爭執聲傳出來,兒銀銀一手抓著藥包,一手提著裙子,疾步往里面走。

「姓蘇的,你們蘇家一窩子都是勢利鬼、黑心貨,沒一個好東西!當初求著咱們家姑娘嫁過去是一副嘴臉,我們家一出事就來退了親,親退也就退了,現在欺負我男人還躺在床上,落井下石這種缺德帶冒煙的事情你們也做得出來?我當家的真是瞎了眼,當初怎麼就給閨女定了這樣的人家?」梅氏氣怒尖銳的嗓子又哭又嚎。

兒銀銀心里一驚,難道蘇家人又來了?當初那家子一听說她爹病了,就忙不迭的來退了親,說門不當戶不對,要不是她娘不錯眼的盯著她三天,她恐怕早就因為羞愧想不開,一條草繩吊死了。

好不容易她才緩過來,這良心喂了狗的蘇家人又來做什麼?

小院門口堵了一堆看熱鬧的人,院門是關著的,看熱鬧的人伸長著脖子直往里頭瞧,豎起耳朵听,這會兒一見兒金金和兒銀銀回來,都讓開了些。

這時,一個剽悍的婦人從隔壁的院門竄出來,手捧一盆髒水就往那些人潑去。「看什麼熱鬧?再看挖了你們眼珠子喂豬吃!」

婦人把水盆一扔,也不管那些被她潑到水,嘴里罵罵咧咧的人,她拎起門邊的竹掃把,把人趕到了巷子口。

兒銀銀也沒來得及向婦人道謝,便咬著唇進了院子,倒是兒金金等那婦人氣呼呼的折回來後,向她福了一禮。

這些鄰里,太平無事的時候是鄰居,誰家一出事,全是來看熱鬧的,敢出來替兒家說話的人就一個蔡氏。

「都住一個大院的,謝什麼呢,趕緊進去看看你伯娘吧。」蔡氏擺擺手走了。

蔡氏的丈夫方松是兒立錚底下的小吏,兒家住西跨院,方家住東跨院,兩家的交情向來不錯,兒立錚這莫名其妙的一病,官驛的事務便只能交給方松來負責了。

兒銀銀進了院子後,瞧見院子里擺了兩口用紅綢帶纏繞的水柳木箱子,來的人是蘇家的蘇平,幾個小廝則站在箱子後頭。

「兒姑娘。」蘇平皮笑肉不笑的向兒銀銀打招呼。

兒銀銀把唇咬成了淺白,不發一語。

兒金金也進了院子,穿過小院,把靠著門板當支撐,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梅氏扶起來。

梅氏咬牙切齒,恨不得拿出掃把把人攆走,但是耕讀書香人家的家教不容許她這麼做,就算氣得渾身發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就連兒金金扶起她時被她掐疼了手臂抽氣的模樣都沒發現。

「兒姑娘,我送聘禮來的,三天後便是良辰吉日,到時候花轎會來接,我在這里祝您和小叔白頭偕老,恩愛到老。」蘇平是蘇家二房長子,話說得很是理所當然,彷佛早已篤定兒家不會拒絕。

兒銀銀的眼里滿是錯愕和驚訝,小叔?

她沒見過蘇家小叔,但是她知道這個人。

這蘇氏一家住在蘇家鎮,因為大部分的人家也都姓蘇便團聚成村子,後來人越聚越多,新姓和舊姓交流著,慢慢便發展成了鎮子。

蘇家是舊姓,根基深厚,枝節龐雜,到了蘇老太爺這一代,已經出了五服,所以基本上和本家並沒有太大關系,蘇老太爺一共生了三個兒子,老大蘇耿是個行商,做生意買賣很有一套,年輕時覺得自己一年到頭有三百六十五天不在家,終身大事嘛,說是不想耽誤人家閨女,只是多年後有了年紀,即便攢下不少家財,但後繼無人卻是個嚴重的問題,在家人的威逼下才說出他早年傷了身子無法有子嗣,但他想得很開,或許從兄弟那里過繼一個孩子來繼承香火傳承也就罷了。

蘇家原本還有一個老三,但征兵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多年沒有消息,估計也回不來了,所以過繼一事,老二家就成為唯一的選擇。

當大家都以為老二蘇直唯一的兒子蘇紙將來能兼祧兩房的時候,蘇耿卻不知從哪里抱回來一個孩子,這孩子也就一歲不到的年紀,玉雪可愛,十分好看,所以蘇耿便將他起了名字叫蘇雪霽,收為養子。

只是蘇耿身子不好,撐著把蘇雪霽養到十歲,就病故了。

蘇耿蓋的青磚大瓦房,攢下的偌大家業就全被二房佔了,一開始二房還拿蘇雪霽當回事,該怎麼就怎麼著,但是沒多久就露出了真面目,讓十歲的孩子成天去放牛、割草、砍柴,將他指使得團團轉,有一回他在山里迷了路,走不出來,餓昏在山坳里,被一個老獵戶給撿了回去。

那老獵戶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就在山林挖了些藥草熬了藥汁灌下去,居然把蘇雪霽給救了過來。

後來老獵戶好心的把人送回來,卻被蘇紙的妻子蘇秦氏給拒在門外,蘇秦氏巴不得蘇雪霽不明不白的早早投胎去,哪可能再讓他回蘇家。

她說蘇雪霽是外姓血脈,不是他們蘇家的人,倘若老獵戶想要,不如好人做到底,帶回去養著,也算是積德了。

老獵戶沒辦法,只能又把人領走了。

但老獵戶年紀畢竟大了,年輕時又受過太多的苦,身子骨早垮了,三年後的冬天,一場風寒奪走了他的老命。

然而唯利是圖見錢眼開的蘇紙和蘇秦氏居然爬了兩座的山頭,親自把蘇雪霽接回來。

兒銀銀听她娘提過,蘇紙突然這般殷勤,為的是想分家,那些個大瓦房、良田、莊子都記在蘇雪霽名下,而且在蘇氏族長那留了檔案,他們想動手腳都無法,只能應族長要求,去把人接回來照顧。

不分家,二房佔著大房的房子名不正言不順,蘇耿都死了那麼些年,二房被人指指點點的流言閑話始終揮不去,他們雖不在乎,但在族長脅迫之下,再怎麼看蘇雪霽這個甩不掉的小尾巴不順眼,為了家產,還是忍著把人接回來了。

蘇雪霽回來後,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而後那孩子就進了縣里的書院讀書,蘇氏分家的事就懸在那不上不下。日子一年年過去,眼看著蘇雪霽如今都十七歲了,在他們這地方,十四、五歲的孩子們都開始訂親議婚,更早的十二、三歲也有,這蘇雪霽的親事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蘇雪霽無疑是優秀的,兩年前便以十五歲的年紀中了秀才,但是他家里的情形人盡皆知,好人家也不願結這門親事,怕女兒嫁過去不給二房拆卸入月復,吃得連骨頭都不剩才怪。

兒銀銀所知道的也就這些了,可這麼多年蘇家對蘇雪霽不聞不問,如今蘇家人為什麼替他張羅起婚事來?

「你是什麼意思?」她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話,整張臉都白了。

蘇平看著秀麗的兒銀銀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聲音軟上了幾分,「兒姑娘,你家如今這個光景,實在也配不上我三弟,但是你若願意為妾,倒是可以商量。」

梅氏幾個大步沖過來,一手指著蘇平,一手摀著胸口,臉色又青又白,搖搖欲墜的痛罵,「死沒良心,黑心爛肚的蘇紙,竟敢叫我女兒做妾?」

「也就是商量,願不願意不就兒姑娘一句話,我爹說不勉強的。」蘇平嬉皮笑臉。

梅氏瘦弱的身軀擋在女兒面前,「如今誰不知道蘇家大房那孩子躺在炕上死活不知呢,你卻要我的閨女去填那個坑?這是拉著我閨女去陪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你回去告訴蘇紙,別說做妾,我們家就是死絕了,也不進你蘇家的門!」

兒銀銀再冷靜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她顫抖的撲進梅氏懷里放聲大哭,之前父親病倒,自己被退親,這些都沒有打倒她,但現在要她做妾已經夠侮辱人了,還讓她嫁給一個連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蘇雪霽?實在是欺人太甚!

蘇平撇嘴,趁著兒家母女哭成一團的時候,趾高氣昂的帶著小廝離開了兒家。

「娘,我怎麼辦?女兒不要嫁給蘇秀才!」兒銀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要是敢逼我嫁,我……我就死給他們看!」

第二章  心甘情願換嫁(1)

站在一旁的兒金金看母女倆哭得淒慘,也不知道要怎麼勸解,再說就算把眼淚哭干了又能解決什麼?

她蹲下來,掀開那兩口箱子。

兩塊細棉布,一小袋雜糧米,一小袋白面粉,還有並排的五兩銀子。

這是銀子嗎?她拿起來,咬了一口,滋味不怎麼好。

「姊,這是銀子嗎?能用來抓藥給伯父治病的銀子?」

哭累的兒銀銀听見兒金金的話,淚眼迷蒙的看了那彩禮一眼。

昔日她與蘇和訂親,蘇家給的也不只這一星半點,這明擺著是看她爹只剩一口氣,用來欺負羞辱人的。

兒銀銀沒有回答她,倒是梅氏胡亂的點了頭。

兒金金又把彩禮翻了一遍,「不就嫁人,姊姊不願,反正我也沒嫁過,就我來吧。」

她臉色如常,神情平淡,就好像說的是晚飯要吃什麼、天氣好不好那樣隨意。

母女倆讓兒金金的話驚回了神,連眼淚都掛在眼眶忘記要往下掉了。

兒銀銀的神情還帶著茫然,梅氏卻放開女兒,正了正神色,啞著聲音訓斥道︰「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婚姻是能兒戲的嗎?」

「我很認真啊!」

「你這糊涂的,嫁人是一輩子的事,雖說蘇秀才是個好的,但是听說現在就剩下半條命,閻羅王隨時都會把他收走,你嫁過去,他要有個萬一,你是要守望門寡的……所以千萬不要想!」那些銀子再貴重,能重過女子的一生嗎?

「娘,他們這是看準了咱們急著要用錢,沒辦法拒絕他們!」兒銀銀一說這事,氣得眼眶又紅了。

兒金金倒不這樣想。「伯娘,你讓我們當的那根簪子,當鋪也就給了兩串大錢,那些錢抓了藥也沒剩下幾個,五兩看著好像不多,還有兩疋布,我算過,抓上藥,還有家里的開銷,也能支撐好一陣子的。」要論起事實,兒金金就沒有那麼「仙女」,是很實在的。

梅氏和兒銀銀張張嘴,說不出話來了,她們都以為兒金金不曉人情世故,只懂憨吃憨喝憨玩,卻沒想到她的心比她們還雪亮。

兒金金只是一門心思想著要學做人、過日子,成親嫁人也是做人的一件大事不是?

反正嫁誰不是嫁?她從伯娘的嘴里也沒少听蘇家那個秀才的事,要是兩人能搭伙過日子,一起吃吃喝喝,可好玩了,若是不能……再換一個就是了唄。

畢竟她在人間得待滿百年,總要找點事做。

梅氏可沒她樂觀,這孩子是她看大的,看也看出感情來了,哪能讓她去填這個坑?她把兒金金拉進屋里,想好好和她說說。

梅氏努力從憔悴的臉上扯出笑來。「金金,你說想嫁人是真心的嗎?」

兒金金點頭,比真金還要真。

「也都怪我,忽略你已經到該談嫁娶的年紀了,這些日子家里的事情又多,你要真的動了這心思,伯娘往後幫著留意看看有哪些好人家,你模樣不差,咱們好好挑揀,蘇家這個咱們就不要了。」

兒金金把手蓋在梅氏的手背上,那是一只枯瘦又沒少操勞的手,說出去誰相信這是一雙官太太的手?

梅氏看著兒金金清澄明淨的眼瞳,有些不自在,雖說這佷女與她親近,但病了一場之後明顯變得有些不同,每件事都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也就銀銀一個女兒,是真的疼這個佷女的,在明知道蘇家是個火坑,她哪里下得了手把人推進去?

姑娘家要過得好,就得看能不能嫁得好,嫁得好,這男人懂得疼人,以後再生個兒子,一輩子就有著落了。

兒金金從梅氏的眼中看到心疼。「伯娘,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伯父伯娘把我帶大的,是你們讓我知道沒有爹娘也可以過得很幸福,家里如今發生困難,我若袖手旁觀,還算是人嗎?」

梅氏心中涌上酸澀。「咱們家再難,也沒把閨女往火坑推的道理。」

「伯娘當我是親人,我也把伯娘當成我的娘,其實不管嫁好嫁壞,不就是過日子,如果蘇家秀才的病能治好,我和他就一塊過日子,要是不成,那只能說他是個沒福氣的。」

梅氏沒想到兒金金會這麼說,這叫她怎麼說才好?她咽了咽干澀的喉,模了模兒金金軟綢般的發,嘆了口氣,「照理,你的終身大事該由你爹作主,伯父伯娘是不能越過他去的,更何況這樣的親事……只是你爹多年沒消沒息,人也不知道去了哪,想叫人遞話與他商量都沒法子,真叫人為難。」

「沒事,是我自己要嫁的,他不會說什麼的。」這話里的意思,兒金金听得懂,伯娘這是軟化了。

梅氏蹙起眉心,還是搖頭。「我還是覺得不妥,萬沒有這個道理讓你嫁過去侍候那群白眼狼。」

兒金金仍舊笑得沒心沒肺。「伯娘疼愛金金,金金知道,不過那些個蘇家人又不是金金的誰,就算嫁過去,我是不侍候他們的。」

「這哪能由得你!」小孩子不懂其中的厲害關系,雖說那蘇秀才已經沒有長輩,但是他一個孩子還必須看二房臉色吃飯,金金嫁過去,不也得看二房臉色行事?

「伯娘不如多給我講點蘇家的事,我也好心里有個底。」兒金金在某方面是實際的行動派,既然決定做一件事,就會先做好準備。

都說了那蘇家秀才和二房不和,她嫁的是大房的人,二房只是親戚,你對我好,我也有來有往,你要看我不順眼,誰理你?

輕飄飄的話讓梅氏心情更加沉重,這兒女婚姻嫁娶從來不是個人的事,是兩家纏纏繞繞的綁在一起,復雜得很,哪有金金想的這般容易輕巧?

梅氏勸了半天,口都干了,見她還是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不禁嘆了口氣,她該勸的也勸了,該說的也沒少說,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了,只好換方式寬慰兒金金也寬慰自己,「我听說命危的人讓喜事沖一沖,就會沒事,也許蘇家那孩子把你娶進門,這病就好了也說不定,你是個好孩子,你們……這未必不是緣分。」

兒金金是不相信什麼沖不沖喜的,不過她感受得到梅氏對她的憂心和不舍,所以梅氏說什麼,她就猛點頭,最後索性埋進梅氏的懷里嬌憨的一通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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