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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與花 第16頁

作者︰決明

「等會隨我去個地方。」他淡淡啟唇。

「……去哪?」

顯然她問題太多余,他連回答都不屑。

既然猜不到,只能乖乖從命,心想師尊特別開口提了,大概是要她準備準備的意思吧,于是她替自己妝點打扮,更衣梳,以朝露的模樣出發。

他只睞了她一眼︰「不需要,去換掉。」

是,全听您的。

翎花花了相同的時間,卸除方才費勁打點的一切,一襲簡單衣裝、素淨小臉,這回沒再被他退貨,領著她出門。

要去的地方不近,可她一瞬間被「變」到了那一處,師尊這招瞬間大挪移……便利是便利,但她凡人之軀,好難習慣。

「……咦,這里好眼熟?」翎花喃喃嘀咕,一時還沒想起來,傻傻跟在師尊身後。

直到看見師尊一腳踢開門,記憶猶如大浪席卷,重新歸位!

當年好傻好天真哭著以為月信是絕癥時,師尊帶她來求醫的地方是不是!

真的是!

就算她不記得正涼涼喝茶的大夫長相,他身旁那個「徒兒」,化成灰她都認得!

「唷,稀客又上門了,這回,是把拉肚子當成生孩子了嗎?」大夫笑言。

翎花此次細細將人打量完整,大夫眉宇間有股風流不羈的味兒,很愛笑,眼角笑痕明顯,反倒「徒兒」老成,鎮定到文風不動,有客上門也不相迎,徑自喝茶吃點心,不鳥人。

「咦?這徒兒,和上回那個長得不太一樣……你養徒兒養上癮了?」大夫甫調侃完,又定楮凝覷翎花,眸里轉為驚訝,笑眼不見了,眉甚至蹙起來,睞向夭厲︰「要不要這麼造孽呀?!好端端一張臉,你把她弄成這樣做什麼?!」

看來,大夫是個認識朝露的人……會不會與師尊同屬「神」字輩的?翎花不由得猜想。

「養徒兒就養徒兒,給她一張愛人的臉,天天擺在身邊看,到底是折磨你還是慰藉你還是同情你還是自虐你呀。」大夫邊嘆氣邊搖頭,一臉「我真弄不懂你」的鄙夷。

夭厲不說話,任憑他嘲諷。

「像我養徒兒,放任她自己長,無論變什麼模樣,做師尊的都不會嫌棄,瞧,我養得多明眸皓齒、人見人愛、天真善良、美麗大方、笑容可掬——」

偏偏「徒兒」擺明一臉陰沉木然,沒半點他吹噓的優處。

「……你也別這樣打我的臉,很痛耶。」大夫很有自知之明,方才怎麼夸徒兒,現在就被無形摑了幾耳光回來,臉都腫了。

「辦正事。」夭厲皮肉皆不笑,將翎花拉到大夫面前坐下,挽起她衣袖,右腕擺面前,意欲明顯。

「小徒兒生病了?」大夫就要探指過去。

「線。」夭厲冷聲提醒。

「我就是討厭你這副嫌我髒的嘴臉,你也沒多干淨,我不是一樣要提醒我徒兒離你遠點。」埋怨歸埋怨,大夫乖乖向「徒兒」努嘴,「徒兒」伶俐意會,取來絲線,繞過翎花腕際。

線一收緊,略診了一下,大夫立馬一眼朝夭厲瞪去︰「……有沒有這麼畜生,你居然——」

「我的瘟息,是否對她有傷?」夭厲只想知道這事。

被瘟神徹徹底底擁抱過後,她受得住嗎?

那時他確實失控了,區區一具凡軀,如何抵御瘟息,看她眼窩下兩團陰影,怕是毒息侵蝕,才刻意帶她來此一趟。

「……傷是沒有,她體質特殊,這確實稀罕,不過我不保證多來個幾回還有沒有命在,你也知道,就像避毒珠那類小玩意兒,吸納的毒量有限,乍見好似沒有影響,可再多吸,受不住時,會碎的。」

「……她眼下淡黑,是毒?」

「縱欲過度,有黑眼圈實屬正常,好嗎?」醫者父母心,有問必答,即便這問題很蠢。

被兩人盯著看,翎花似乎听懂了,頭垂低低的,沒臉見人。

「以後盡量別射在里頭。」大夫說話百無禁忌,哪管在場還有兩只女娃。

「嗯。」

師尊居然還點頭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師尊!說好的(誰跟你說好了)莫再提莫再講呢?!嗚!

翎花好想從這兒逃出去。

「懷孕……」大夫的「徒兒」天外飛來一語,嗓音平淡,卻激發驚濤。

「凡人能替神生孩子嗎?」大夫自己都不知道,畢竟沒听過有責例發生,倒是時常發生凡人受神威感召,踩了神之足跡,肚子就大起來的神話……

「不會,我最終沒有留在她身體之內,撤了出來。」

師尊,你可不可以住口呀呀呀呀呀——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那麼莊嚴的面容說出那種話呀呀呀呀呀——

「又不是及時撤出來就不會受孕,你性事上的知識也該補強補強……」大夫搖首虧他。不過也怪不得夭厲,細細想來他這瘟神之姿,踫不得誰,當然更抱不得誰,去哪里學習知識經驗?

真該給他準備幾疊書,讓他有空慢慢看,不僅補知識,也順便補補姿勢……

翎花腦門充血,紅透一整張臉頰,考慮要開始挖地洞躲進去!她不想活,真的不想活了,嗚嗚……

「好了,徒兒們,去外頭玩,你們師尊有大人的事要談,帶出去帶出去。」大夫總算注意到女娃兒的存在,想想孩童不宜,全給趕到屋外去。

徒兒在師尊眼中,是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況且與他們漫漫神歲相論,她們確實太稚女敕了。

這樣夭厲都吃得下去,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罵他禽獸……

徒兒們一個面紅似火,一個臉淡如水,乖巧退下。

「我把她當成了朝露。」夭厲詞簡意深。

「因為這個吧?」大夫攤開手掌,掌心一點淡綠熒光閃爍,忽明忽滅︰「剛從你徒兒發尾撈到的,放心,沒踫著她,不會害她倒霉。」他有自知之明,不胡亂去踫不該踫的人。

夭厲拈起熒光,一瞬間也明白了。

那是朝露最後一點思念。

心心念念的花仙殘魂,在世間縈繞徘徊,不願離開他,陪伴于他左右,翎花沾染到它,受它影響,于是,夢見它的回憶、它的過往,甚至不由自主遭它吞噬,意識被侵佔。

如今,那點點恆久思念,終是要熄滅了。

夭厲看它在掌心黯淡,光芒越來越微弱,傳入腦中的聲音,益發縹緲遙遠——

連伸手觸踫的權利都不屬于自己,該有多寂寞,時時得小心謹慎,不能胡亂與人接觸,害怕不經意去傷到旁人,你一定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愛上別人哦!

光,滅了,那幾句聲音,再也听不見,即便掌心緊貼眉間,亦感覺不到溫度。

「她畢竟不是朝露,你自己很清楚,光憑她可以觸撫你,而不被瘟息奪命,就知道她和朝露相差甚遠……你不會沖著她喊‘朝露’了吧?」

不說話代表就是了!

「明明不是狠心之人,為何做這種傷人又傷己的事?你若有我一半狠辣,真打算把她變成朝露,我這兒有藥,喝下去,抹煞掉她的一切,重新給她灌注朝露的種種回憶,絕不給她恢復的機會,管她翎花菜花,我全都不屑,一輩子只能成為我想要的那個人。」

大夫打開一處隱櫃,取出藥匣,匣上加了兩道鎖,他靈巧彈開,里頭以虹彩為順序,擺放七色小瓶,瓶瓶皆珍稀。

他拿起其中深靛色瓶子,朝桌上擱。

夭厲覷他,後者朝他眨眼眯笑,等著看他反應。

屋外傳來兩徒兒的嬉笑聲,是翎花教大夫徒兒用彈弓打樹上果子,大夫徒兒一臉淡定,眼眸卻微微發亮,似乎也覺得有趣,偏偏學不來,百發不中,好不容易僥幸擊中一顆,果子落地,翎花替她歡呼,笑咧了嘴。

葉梢間,陽光絲絲灑落,碎金般光芒,瓖在兩只粉娃身上、發間、臉龐,甚至連睫毛全是亮的。

那景致,舒心至極。

「物極必反嗎?你這款師尊,居然養得出那麼水靈愛笑的徒兒,而我,這笑臉迎人的師尊,徒兒卻是個面羅娃。」大夫托腮笑道,故意拿藥瓶敲桌,叩叩有聲。

夭厲取走藥瓶,大夫詫異揚眉,心想老友入魔後當真連善念也吞噬殆盡……他可是他們這群不受歡迎的「神」中,最最心軟的一只呀!

下一瞬,藥瓶砸碎在牆上,夭厲頭也不回邁步走人,離開時順勢喊上自家徒兒,翎花先是怔忡,後則紅唇咧咧笑開,立馬跟上,向大夫師徒揮手道別。

他嘴上所喊的那兩字,是「翎花」。

「不用就不用,砸啥砸呀!一百多種仙藥提煉五十年才得一舀的金光大補液耶!」大夫痛心疾首,仰天長嘯,嗚呼哀哉。

最慘的是,自家徒兒不來安慰安慰為師便罷,直接擰了條抹布,抹干地板,一百多種仙藥!五十年!一舀!就這麼沒有了!

嘖,白疼白養了!

第十一章  盼相伴(1)

他們沒有馬上返家,反而踏入了小鎮,只因師尊一句「想喝茶」。

翎花聞言,很本能回答他︰「回去我泡給你喝?」

他一眼冷漠︰「這三年里,我終于知道以前自己喝下的東西,有多麼拙劣不堪。」沒得比較便罷,喝過茶博士手中茗香,別想教他再喝她煮的茶葉尸水!

翎花臉囧。她泡的茶是有這麼慘嗎?!值得他這般怨慰?

再說,您是期待一個小毛孩能泡出人間極品嗎?!

入了城門,由此處開始,不能隨心使法術變來變去,只能安分靠雙腳走過鎮街,再怎麼樣也不能讓人發現,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是一名瘟神。

若被凡人發現……師尊他是——

在雷霆堡見識過的驅疫法會,驀地在翎花眼前重現,依舊教她心驚,一點也不願意師尊遇上那樣的景況、遭受那樣的對待……

正當翎花垂著頭,憶及那次滿街追趕假瘟神的情形,身子突然被抱起,她嚇一大跳,因為全然沒防備,喉間滾出一聲尖,不僅喊得路人掃眸過來,連師尊也一臉覺得她吵,淡淡皺眉。

「師、天尊……你干麼忽然抱我?」而且還不是打橫抱,而是女圭女圭抱——把她當孩子一臂托起的抱法,用斷去的左臂……

「你不是喊腿酸?」他恍若無物托著她,彷佛胳膊里不過一片雲朵,半點重量也沒有,邁步便走。

「我?我沒有呀,我剛在低頭想事兒,完全沒開口……」

「早上。」他淡回。

早上?早上跟師尊說沒寥寥幾句,隨隨便便扳指就能回想完,其中完全沒出現腿酸的這一句呀……呀呀呀呀是莫再提莫講!

翎花瞬間反應過來,听見腦門轟隆炸開的聲音。

隱約想起,自己在那時確實向師尊軟軟哀求著,用快哭出來的嗓,說她不行了她的腿好酸放過她不要不要等等之類,

沒臉辯解,也無從辯解,乖乖捂臉噤聲,被女圭女圭抱進了茶館。

別說是腿酸了,她現在腿都軟了……這麼靠近師尊,雙臂為保持平衡,必須環過他肩頸,在他腦後交迭,被他柔軟發絲撓弄指掌,她便不爭氣地燒紅了腮。

更過分的事情都做過了(莫再提莫再講!),區區一個女圭女圭抱又算啥,薛翎花,你長進些!

突然想起,離開大夫那兒時,師尊欲走前喊上她,清楚明白,不是「朝露」,而是「翎花」……雖然極可能只是口誤,就算如此,起碼代表「翎花」在他生命中,還是有那麼一丁點點點點點的重量吧?

翎花的嘴角,忍不住又彎了一些,容易為一點小事兒而滿足。

入了座,師尊點了一壺茶,她也想點一桶冰涼井水,澆熄滿臉的熱辣紅暈呀!

茶館里沒幾名客人,伙計招呼完他們,徑自坐在一旁空桌打盹,生意冷清無比。

不只茶館,街道上三三兩兩,出來做生意的攤販也沒幾個。

「小二哥,這時辰不是該正熱鬧嗎?怎麼里頭外頭全靜悄俏的?」翎花轉頭問伙計。

伙計此時才看清楚翎花絕塵面貌,早先她由男子抱進茶館,臉都快埋進人家肩膀里,他不好放縱多瞧,眼下看得發懵了,直到察覺一道視線,如冰森寒,鑽心刺骨,連忙收眸回神︰「姑、姑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鎮南八街發現一具尸體,死狀極為淒慘,本以為是凶殺案件,官府正準備查辦,哪知道,後來竟演變成靠近過尸體的差爺們,一個個染上瘟疫……嘖嘖,這可怕的病一傳開,哪還有人敢上街蹓?不全躲在家中不出了嘛。」伙計目不敢斜視,姑娘美雖美,身旁那男人眼眸太鋒利,淬了寒冰似的,惹不得。

是翟猛……

被師尊捏碎了頸骨,棄置于那兒的翟猛。

翎花偷瞄師尊一眼,師尊面容淡定,輕啜著茶,臉上恬然平靜。

「公子姑娘放心,本小店天天費勁清潔,茶碗茶具全用沸水煮過,這桌子椅子也仔細抹過,絕對不帶病毒!全鎮里,就屬咱們這兒最安全!」伙計吹牛不打草稿,堆滿佞笑,很是討好,怕客人不上門。

你眼前那尊,就是最大的病毒呀……

他正用你們家茶杯喝茶呢,呵呵……翎花默默在心里苦笑。

終于又來了另一組客人,伙計風風火火走了,勤快招呼去。

「師、天尊,我們喝完茶,盡快回去吧?」听見翟猛之事,她立馬想逃,這三年里,已被翟猛訓練成一種本能。

「怕我多待片刻,會害死更多人?」他眸未抬,長睫斂下,問得波瀾不興,聲音淺平,修長指節舉著杯,抵在唇間。

這、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她更怕的是,瘟疫消息一傳開,當時闖進幻村的天女……再找上師尊。

師尊被斷去一臂一足的景況,她至今毛骨悚然。

「你也認為,瘟神理當關在無法與任何人接觸的禁地?」

「咦?」

「為保護旁人安危,最好牢牢縛鎖,永生永世,不被允許出現,只在需要天降責罰于世,大瘟洗滌凡俗諸惡,才準許放出,一旦完成任務,便該盡快囚回牢籠,繼續他無止境的囚期?」夭厲淡淡覷她,神情仍舊平淺,像討論著旁人家務事,那般無關緊要,那般置身事外。

「……師尊,那是你以前的遭遇嗎?」翎花忘了不許喊他尊」的忌諱,月兌口便道︰「祂們……是那樣對待你?」

將他隔絕,怕他所到之處,生靈涂炭,他力量強大,所以更該提防,懼之,怕之,于是,囚之,禁之,夭厲不說話,目光眺望長街。

濃睫下的眼底太深邃,里頭藏了太多東西,像幽暗古井,見不到底,無法得知里頭是冷泉,抑或早已干涸。

翎花鼻略酸,淚意沖上眼眶,氳氳她眼中看見的師尊模樣,變得一片水霧霧。

若角色互換,她變成了他,他面臨的際遇,漫長的靜止歲月中,全在囚犯般的牢籠度過,看似被需要的同時,實則卻是遭到舍棄,她絕不可能有師尊這樣的平靜,說不定早瘋了、狂了。

他現在貌似悠閑品茗,看上去是多容易之事,以前的他,都不被允許能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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