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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與花 第10頁

作者︰決明

「師尊……」她好想象以前那般,輕扯他的袖,撤嬌喚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斷臂間一縷煙絲,冰冷無比,幾乎凍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擁有她的容貌,一樣是偽物,看見你,不過提醒著她的永逝消散……你笑著之時,我眼中所見,卻是朝露再也無法笑;你說著話時,我耳朵所听,卻已不是朝露柔細聲嗓。」

最可恨的是,明知她是翎花,用著朝露的容貌,與他朝夕相處,晨昏相伴,他竟還覺得……不糟。

本是單純不舍朝露音容消失,寄情在翎花身上,未料,屬于朝露的點滴,逐漸被取代、被淡化,他幾乎快要忘了,朝露的笑容是何樣?只因翎花爽朗燦爛、毫不矯飾的笑法,覆蓋記憶中最美的牡丹花仙……

「你既已知曉我身分,想必同樣心里清楚,一切,到此結束,過去的……再難回去、粉飾不了,與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

碎得不可能再拼湊,村子、村民、還有他與她。

夭厲終于回過頭,看她,眸光是淡淡的暗,不夾帶情感。

「況且,你如何再平心靜氣喊我一聲‘師尊」?當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莊,一夕之間,瘟疫爆發,而你,在林間溪闊遇上瘟神,難道你以為……純屬巧合?」他挑眉。

不,別說……

翎花想捂耳不听,逃避即將被點破的事實,彷佛他只要說了,就真的完了……

一個秤子,一端全是師尊待過她的好,兩人相伴的種種;一端添上她至親、天樂村村人的性命,哪方傾斜多一些,能否平衡,又如何?

秤子的底部尖椎,都是扎在她心口上,以她為支撐。

「我不過在溪水中淨手,怎知人類如此脆弱。」夭厲淡然,無論是神色或口氣,好似生命于他眼中,輕若鴻羽,半點重量亦無。

而他口中的「不過」,好輕蔑,有種「明知不可為,偏偏我就是想做,怎樣?」的無所謂。

「求你別說了,師——」尊那個字,猶似要呼應他,如刺鯁喉,一時竟無法吐出。

喊他師尊足足八年,是她嘴中最時常逸出的兩字,像孩子喊爹喚娘,是本能,是依賴,是撤嬌,為何有短短一瞬,她遲疑了?

他沒等她咽下喉中梗塞,沉沉笑了。

笑聲止下之際,他在翎花眼前飛騰遠去,不曾回頭,決絕無情,毫無眷戀,一如他牽起她的手,一時興起,如今舍下,也不過是松開手掌的輕易。

失去他的無形阻隔蔽護,滂沱大雨打下,雨勢比先前更大,她在雨中喊他,無奈她不會飛,追不上,又不肯放棄,泥濘間跑了又跌,跌了再爬起,師尊往哪個方向,她就追向哪個方向。

黑鴉鴉的天,看不見師尊的黑裳黑發,濃沉烏雲追去太多,陽光,藍天,希望……

那個總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身影,再也沒有了……

「丫頭!翎花——」

嘩啦雨聲里,蒙朧視線中,是誰,忍著足跛疼痛,朝她飛奔而至,接住她體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軀……

第七章  相離(1)

心,終究是沒狠絕。

那孩子,隨他許久,雖非牙牙學語便帶在身邊,這些年來,確實伴他左右,視他如親,即便到了非舍不可的地步,他亦不忍棄她于山林間,任她自生自滅。

他曾經如此小心翼翼呵護她,在她逐漸長成朝露容貌之前,便已是如此,反而是她愈發神似于朝露,他才生起了比較心,妄想在她身上尋找朝露身影,然後,失望。

她知道了他的身分,知道她父母兄姊命喪他手,兩人已無可能再相伴,過去的美好,僅存雲煙,他不願她心存芥蒂,該恨他,又奢望愛他。

那孩子,會瘋的,會一步步逼瘋她自己。

他孤獨慣了,只身一人,也能活,她不一樣,她太害怕寂寞了。

于是,夭厲出現在雷行雲面前,那時,雷行雲巧遇滿山尋他的雷家家僕,被眾人歡天喜地簇擁相迎,幾名護衛搶著要背受傷的少主下山。

夭厲如風卷來,站在山徑上,阻擋去路。

「帶她一塊走。」落下此句,身形與來時一般匆匆,眨眼間消失,眾人正驚詫之際,只有雷行雲听明白,趕忙轉身又往山上跑。

黑霧圍繞的身影,並未立刻散去,始終與濃雲相融,駐留原地,直到半個時辰過去,雷行雲懷里抱著人,一路下山,那黑霧才緩緩馳遠。

雷行雲一行人離開野嶺,至山下小鎮買妥馬車及替換衣物,央求布坊老板娘幫翎花更衣擦身後,即刻便啟程往雷霆堡,越快越好。

走得越遠,她醒來時,就沒辦法再嚷著要回那座山。

蜷躺馬車車廂里的翎花,被裹得暖實,僅露出蒼白臉蛋,縱然是昏睡中,眼角淚珠仍止不住滑落,雨打濕的發,滴著水,裹身薄被很快染出大片水漬。

雷行雲瞧了不忍,取來巾子,手勁輕柔為她拭干頭發。

他折返回去時,已經看不見村落蹤跡,猜想翎花也發現了事實,才如此大受打擊,當時任雨水淋打的她,滿山猛喊師尊,不知在泥里摔了多少回,一身髒兮兮,他還以為她發瘋了。

踫踫她冰冷的臉,想以掌心煨暖她些,可她依然微微打著顫,他將她連人帶被摟進懷里,渡些體溫給她。

听見她無聲申吟,含糊不清,但也明白,她還能說什麼呢?

除了「師尊」,不會有其余字眼。

「翎花,我帶你回雷霆堡,那兒什麼都是真的,你一定會喜歡……」他輕聲在她耳邊說,她呢喃一遍,他便說一遍,似乎要蓋掉她意識里牽掛的那人身影。

到了傍晚,她醒過來了。

那時雷行雲正要抱她下馬車,不讓護衛插手,今夜預計在城中客棧歇息。

她一臉茫然,好似大夢初醒,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雙眸看著他,滿是困惑。

「丫頭,你睡得可真久,一連睡掉幾頓飯,幸好,我給你打包了幾塊烙餅和肉干,等等回房吃。」他朝她溫柔笑。

然後,她完全驚醒,掙開雷行雲的手,慌亂躍下馬車,車廂外,大雨早已停,月明星稀,城街上不見熱鬧,人潮三三兩兩,大多店鋪皆歇業休息,更顯得翎花聲音響亮——

「師尊!」她才跑前一步,雷行雲立刻自身後環抱住她。

「翎花!已經離那兒很遠了!回不去了,而且,回去也沒有用!那座山里什麼也沒有,沒有村莊!沒有師尊!我去找你時瞧過了!只剩滿山枯死的草木,像被誰給狠狠砸爛的狼藉——」

她知道!她親眼看見,她的家,變成何種面貌。

一切一切,如涓滴流水,沁著透骨冰霜,點滴墜入記憶,清晰著,也刺痛著。

翎花像瞬間被剪斷絲線的偶,雙腳發軟癱坐,若非雷行雲抱著,就要跌個狠狠。

懷里人兒好安靜,靜得彷佛連呼吸也沒有,雷行雲突然感到恐慌,搖她的肩,喊她,她沒反應,他低頭去看,只見她無聲掉淚,宛若無助稚兒。

「……翎花你別怕,我不會拋下你不管,以後由我照顧你,你不會是孤獨一人,別怕……」他輕哄她,慰撫她,將自己當成浮木,供她依靠。

可她沒有伸手攀附他、沒有依賴他,任由自己被絕望滅頂。

雷行雲本欲月兌口,告訴她,是她師尊要他帶她走,話到了喉頭,硬生生給咽回去,他私心清楚,說了,只是更添她心亂罷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很乖巧,要她吃就吃,要她睡也睡,可是她幾乎不開口說話,全是雷行雲纏著她嘰嘰喳喳的。

「胖白呢?你有看到它嗎?」這天下午,坐在車廂里,她突然主動問及。

「沒有耶,或許跑哪去躲著了吧。」雷行雲有些暈車,仍強打精神,堆滿笑容回她。

「……連胖白也是假的……」她低喃,頭埋進膝里。然後,又是長達一整日的沉默。

換作前兩日,雷行雲會乘勝追擊,哄誘她再多說幾句,但今天他真的感覺疲累,眼皮直想垂下,背靠車廂木板上,連開口的力氣也無。

每一天的日出、日落,對翎花而言,全數失去意義,晨曦透過小小車廂雕窗,照耀不出半絲溫暖;殘暉橘紅色光暈,沉沒在山頭另一端,也瑰麗不了她的視線。

她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里去?該怎麼辦?

一直以來,她的生命圍繞著師尊打轉,每天思考的東西好單純,午膳與師尊吃些什麼好;後院的衣裳曬得好香好暖,等會兒要去收下折妥;師尊又一人獨坐樹下下棋,坐了太久,要去鬧鬧他,讓他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一切突然被打碎,她措手不及,曾經視為天地的東西,盡數崩塌,毀天滅地之後的殘破,教她無從收拾起。

她靜寂地將自己囚入一處無形圍圈內,是思考,也是逃避。

茫茫前程,自己何去何從,而師尊……又往何處?

突然有一陣嘈雜,穿透那片閡寂,入了耳畔。

她原本心不在焉,連頭也沒抬,可是嘈雜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慌亂,甚至開始有人擠進不寬敞的車廂內,翎花終于緩慢揚眸,往那亂源中央瞥去。

是雷行雲,躺在車廂一隅,神色痛苦,頻頻作嘔,,還吐了一地。

雷家護衛們焦急擔憂,個個爭相擠進車廂,圍在少主身旁,失了主意。

眼看再半天路程,便可抵達雷霆堡,但少主情況不好,幾人討論著,該繞道去最近的城鎮求醫,或是快馬加鞭趕回堡中。

翎花盯著雷行雲的面色,瞧了一會兒,眉頭漸緊。

太熟悉的景況,她忘不掉,家人發病的痛苦模樣,焰刻在她心上。

「你們離他遠些,他這是瘟疫。」她嗓音有些啞。

護衛們聞言一驚,想飛快逃出去,又擔心被扣上「貪生怕死」的罪名,彼此面有難色、面面相覷,等著有人先跑,偏偏誰都不願當這領頭羊。

「都下車去吧,之後若要靠近他,先掩住口鼻,他用過模過的東西,能燒的燒,能煮沸清洗的,便那般做。」她說道。

護衛立刻逃竄下車,誰也不敢站太近,其中一人見她仍坐在原處,便問︰「姑'姑娘你不趕快下來嗎?瘟疫可是會傳染的……馬匹夠,你可以挑一匹與我們共乘。」

翎花搖頭︰「我在這里看顧他,不會有事。」

連與貨真價實的「瘟神」朝夕相處,她都不曾有事,雷行雲這類初期癥狀,她真沒在怕——或許,心里淡淡覺得,染上疫病,又有何不好。

「那麼,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護衛習慣了听命行事,從不自己作決定,眼下事大,更不可能率性胡為,只能求教于她,並大略告知路程遠近關系,看是要趕路,或是求醫。

翎花精神仍不濟,但此時此刻還有這件事能讓她做,至少沒工夫茫然,她揭簾往窗外看,清點馬匹數量︰「分頭做吧,你們派一人去最近的城鎮藥鋪,抓些五苓散、小柴胡、葛芩連湯、桂枝,再趕回與我們會合,而馬車維持原計劃,直奔雷霆堡,另外再派一人乘快馬,先趕回堡中,安排大夫候著,告知是瘟疫,讓雷霆堡早作準備。」馬車載著個病人,決計無法加快速度,單騎則不然。

「是!」護衛們不疑有他,各自分派任務去了——當然不用懷疑,她頸上所配戴,可是雷家的家傳玉佩,代表她身分不同!

翎花並非醫者,對醫術從不特意鑽研,只是親人因瘟疫死去,不由得對它多出些許留意,本能記下書中讀過的偏方,畢竟純屬應急,回到雷霆堡後,再交由大夫去處置。

雷行雲這病……是在村子染上的吧?

若村中一切皆出自師尊之手,一般人在里頭待上數日,要不染病都難。

雷行雲到現在才出現征兆,或許與他曾提及,吃下過奇花花瓣有關。

翎花討了盆清水,擰干濕布,替雷行雲略拭手腳頭臉,扯松他襟口,讓他舒適些,再將車廂內的呢吐穢物清理干淨,掀簾通風。

馬車不敢多所延誤,即刻啟程,兩匹分頭行事的快馬更是早一步上路,車輪喀喀轉,載著翎花無法預知的未來,繼續前行——

***

他誤闖了此處。

那時,他完成任務,本該與先前一樣,回到屬于他的地方,他的荒蕪,他的禁地,他的牢,直到下一次天啟降罪,才能再度踏出……

不過就是一個走神,居然來到這陌生之境。

察覺不對的瞬間,立刻想原路退出去,不驚擾任何人。

可是,背對著他的那名女子,很快發現擅闖者,極長的濃密羽睫輕掀,好奇打量他。

放眼望去,滿園璀璨,錄葉如茵,繁花似錦,女子佇立其中,竟絲毫不遜色于盛開牡丹。

反觀他,一身黑墨,與此地格格不入。

女子綻放微笑,嗓音清脆悅耳,宛若銀鈴輕,繚繞回蕩。

「你是來賞花的嗎?」

喉間的否認,難以逸口,在那般美麗的注目下,「不是」兩字,終是沒能吐出。

他從來不是愛花人,沒有閑情逸致是一回事,無法靠近縴荏柔弱之物,則又是另一回事。

當一株牡丹在他墨袍無意間踫觸之下,枯萎凋零,他並未由她眼中看見驚懼,興許只有一點點困惑、一點點詫異。

她努力想救活那株凋花,重新讓干枯花瓣恢復柔韌,她輕撫著它,稱呼它為「孩子」,要它振作。

花兒確實復蘇了,可她仙力不及他破壞的力量,僅僅短暫回光,艷紅花瓣依舊褪去光采,在她手中灰飛。

第七章  相離(2)

他轉身欲走,不願再殘害她種植的花卉,她卻擋在他身前不放人,仍是微微一笑。

「踫不得花嗎?那沒關系,瞧瞧總也是舒心的。我是牡丹花仙朝露,你是?」

他沒有回答她,總覺得……暴露了身分,只會換來她的恐懼及逃避。

得不到答案,她並不糾纏追問,能踏上仙界這處,妖魘類決計做不到,她不擔心他是惡徒,他眼里那份清泠孤寂,勾起她想為其抹去的念頭。

「我帶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有些今日正要開花了呢。」朝露伸過柔荑要拉他,他本能後退,不讓她踫觸。

那株牡丹的下場,她不怕嗎?

區區花仙,在他眼中,與一株牡丹的脆弱無異。

「連人也不能踫?你不會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若是,那我真的不敢踫,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當天手滑誤砸仙酒便罷,還從天梯一路滾下去,那不打緊,途中慌亂想捉個支撐,卻把西海龍王的褲子給扯掉了。」她忍不住說笑,旋身面對他,腳步倒著走。

他搖首之際,見她一個踉蹌差錯,往後方跌去,他本欲拉她,半途又緊急收手,連她的仙紗都沒抓到,她一跌坐花泥間。

她滿臉窘紅,彤霞爬遍精致容顏,無須脂粉妝點,仍舊美翳驚人,此刻她鼓脹著腮,紅唇抿噘,丟臉丟到快哭了︰「你居然見死不救!你應該要拉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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