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債主 第8頁

作者︰綠痕

斐然顫顫地掛在她的手上問︰「這……當道姑有什麼不好?」若是他沒記錯的話,極山道觀的道士們,一生只收一徒,所以每一位入門的弟子,就是未來道觀的繼承人,因此按理說,她這唯一的小徒弟應該過得很不錯才是啊。

見他還是一副完全狀況外的德行,尚善松開了手,兀自把頭埋得低低的,小巧的下巴就快要點到胸口。

她的語調挾帶著驅之不散的陰風,「你可知,我上輩子猶在世時,最喜歡吃的是什麼?」

「我怎會知道?」他認識她也才兩天而已。

她沉痛地開口︰「肉。」

不就是件很普通的小事,值得她這麼深仇大恨?

「我愛吃肉,也只愛吃肉。」她目光凶狠地抬起頭來,眼刀子狠狠朝他剜了過去,「你可知,觀里的道士們吃的又是什麼?」

「是什麼?」被她看得渾身寒毛都豎起來的斐然,有些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

「青菜豆腐與蔬果。」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自嘴里蹦出,那咬牙切齒的程度,簡直就像是結了十世也解不開的怨憤。

斐然開始擦起額間的冷汗,「那個……菜色還挺豐富的?」

「可卻沒有肉。」她一骨碌沖上前拉下他的衣領,以鼻尖頂著他的鼻尖,對他大吼︰「他們吃素!頓頓素、日日素、年年素,老娘我為此吃素吃了十二年!」

要說到她為何那麼恨斐然的原因,那還真是一籮筐又一籮筐數之也不盡的辛酸淚,但若要說到真正刻骨銘心的原由,其實也就那麼幾個而已,而其中一點,就出在吃食這件人生大事的上頭。

在重新來到這人世之後,尚善印象最深的,就是道觀極悟堂上所懸的那塊匾額,因上頭所書之字,不但讓修道之人體會到人間百姓眾生的景況,亦再貼切不過地表達了她入觀後的心情。

至于匾上所書何字?

眾生皆苦。

她苦哇,她就是苦巴巴地吞上十斤黃蓮,也都比不上道觀生活的清苦!

猶記得上一世時,她出身于高貴的簪纓世家,父親還是權傾朝野的一國之相,身為相府唯一的嫡女千金,打小她穿的就是華服錦衣,吃喝用度自然也是極為精貴細致的,府里養的廚子,雖不敢說山珍海味天天往飯桌上端,但變化無窮的菜色與美味得令人魂牽夢縈的美食,在合家上下一心一意的對她寵愛下,也做到了餐餐有求必應,不但將她的身子養得富貴,也養刁了她這張從小就只吃美食的嘴。

可當她被自家黑心的師父給半拐半騙半恐嚇地帶回道觀後呢?

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她曾被那票不食人間煙火,且完全不通廚藝的老道士給餓得面黃饑瘦,為求果月復,她啃過樹皮、吃過路邊的野草,偷吃過師祖爺爺拿來當藥材的靈芝,卻因虛不受補而流了一大缸的鼻血;也曾在餓昏頭時,搶過師父手中拿來煉丹用的人蔘,不但硬生生嗑斷了兩顆門牙,還險些因不肯吐出來而差點被人蔘給活活噎死……

後來,還是因她被餓得小命緊懸一線,眼看就要被那一票不似仙也不似人的師父師公還有師祖爺爺給餓死了,身為千金小姐的她這才終于大澈大悟,並刻骨體會到,再這麼讓那票光喝露水就能飽的長輩給折騰下去,她別說是想當個魂役,安安穩穩地隨著魂主一塊兒活到老了,只怕被迫當上小道姑的她,短暫的小命就要終結在那票全都是師字開頭的長輩身上。

于是,餓得兩眼發直、腳下總打飄的她,在痛定思痛後決定,靠山山會不會倒她不知道,但靠著那堆老頭,她一定會活不到老,她得想法子養活自己才行。

使勁甩開過往閨閣小姐的嬌嬌脾氣,拭去流不盡的眼淚,她撩起衣袖、卷起褲管踏入泥地里,開田闢圃、種菜植蔬、摘果采藥、燒灶下廚……

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當她終于勉勉強強地喂飽了自個兒可憐的小肚子時,一回頭,就見著師父他們更加不懷好意且亮得發光的眼神……以至于往後的日子里她都在後悔,為何早在當初她不乖乖認命餓死自個兒算了,沒事窮折騰個什麼勁呢?不然她也不會因單純的口月復之慾,轉而踏入永不輾醒的無間地獄里。

斐然膽戰心驚地看著不知想了些什麼,一整張俏生生臉蛋都因怒氣而變黑的尚善,已經討過一整晚皮肉痛,故而經驗豐富的他,下意識地想提前阻止她那一發起來就不可收拾的怒意。

「別動氣別動氣……」

「吃不到肉的恨,好比什麼你可知曉?」她細聲細氣地問著,只是臉上卻是搭配著怵人到極點的陰森笑意。

斐然將頭搖得飛快,「不知道……」

「好比殺人父母掘人祖墳!」她直接把話轟到他的面上。

「有這麼嚴重嗎?」他苦著一張臉,小心地拉開他倆的距離,開始打量起谷底到底有何處可避難。

她扭扭脖子又甩甩兩掌,「殺人放火都不足以宣泄我吃不到肉的痛苦……」

「你、你又想干嘛?」

「還我肉來。」她先是鎮定地說著,隨即就變了臉色,以一副見神殺神的氣勢大步朝他的方向直沖,「還我那十二年無肉的歲月來!」

斐然忙抱頭鼠竄,「這教我怎麼還啊?」

一疊眼熟的黃符剎那間又出現在尚善的手邊,斐然才跑開沒幾步,她就又將符紙往自個兒的身上貼,接著斐然的眼前一花,直接撞上突然無聲無息出現在他面前的她,並被她掐著衣領一把舉起兩腳離地。

「既然橫豎躲不過命運,我決定知命順命。」天意如此,那她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斐然突然又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順什麼命?」

「干掉魂主,這輩子我就自由了。」

「且慢!」最壞的預感果然成真,斐然趕緊拋出一個不可逃避的事實,「你最好先想清楚,我是你的魂主,我這一條命可咱倆共用的,倘若殺了我,你日後也別想活!」

尚善不在乎地用力哼口氣,「反正我還能投胎不是嗎?好歹下輩子我還能活二十來歲,夠本了!」

完蛋,這小妮子氣過頭豁出去了……

冷汗嘩啦啦地自他兩際流下,「別沖動別沖動,姑娘,你千萬冷靜點,咱們有話好好說……」

「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她將他抓在手里,使勁將他上上下下顛了顛。

「咱們、咱們先坐下來商量商量行不?」

「吃不到肉的恨!」她再下狠手把他左左右右晃了晃。

斐然苦哈哈地被她拎在手上折磨,一如風中殘葉,「可那些事情我之前並不知情,你這樣會不會太冤枉我了點?」

「沒有養我的恨!」她這回一鼓作氣把他扔到菜圃里。

「我哪知你上輩子七歲就死了……」險些跌個狗吃屎的他頭暈腦脹地坐起,並很快地發現了不對,「等等,你一個小女圭女圭怎會成為魂役?七歲的孩子不過也才丁點大,你哪來的怨恨和死不瞑目啊?」

尚善一陣陰風似的來到他的面前,伸出掌心按在他的腦袋頂上,並一點一點的將他往腳下柔軟的土里壓。

「我怨我沒機會長大不行嗎?」既然他都躲她整整十二年了,那他還沒事掉進這谷底做什麼?這簡直就是眼巴巴的求她虐嘛,她不虐他虐誰呀?

一會兒過後,當尚善出完一肚子悶火,吹著口哨走回鍋前享用早飯時,菜圃里,就只剩下一個被壓進了土里,被當成了蘿卜種著的斐然。

嗅著不遠處味道香濃的蘿卜大骨湯,已經餓了兩三頓的斐然很想模模肚子,偏又動彈不得,他大大嘆口氣將腦袋往後一仰,無言地看著頂上蔚藍的晴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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