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她也知道,身側的人明顯日漸憔悴,苦于身子不適,夜間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她,亦難以成眠。
原本可以漠視的情形,現下看來只有不可抑制的心痛。
她清楚,這幾天在山野之地里不停地奔波累壞了他。即使如此,面對她時,他的嘴角仍掛著一絲笑意,雖牽強,卻溫柔依然、暖意依然。
她深刻地感受到——他在搏命。無知且無力的她,卻幫不上他任何忙……
衣袂窸窣,名貴的白裘緊緊地裹住了兀自陷于自己思緒中的花非離,也成功地拉回了她散落的心神。
「公子,你!」睜大了眼楮瞪著環住自己腰的蕭蝶樓,花非離除了受到突然的驚嚇外,還混有驀然涌上來的羞赧。她還是不習慣兩人之間過于親呢的舉止。
「我冷。」蕭蝶樓理直氣壯地分享著花非離的體溫。
「公子……」原本放于兩側的手,現下實在不知道應該放在哪里好。
「我非常冷。」蕭蝶樓更加偎近了花非離。
「耶?」
「我非常非常冷。」加重了語氣,蕭蝶樓動了動身子,找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滿足地喟嘆一聲,好暖!
略一猶豫,花非離輕笑著攏了攏蓋住兩個人的白裘,「天色不早了,公子還是早點休息吧。」
「你在操無用的心,非離。」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蕭蝶樓眨了眨眼楮,淺笑著抗議,「我已經睡得夠久了。」
「……」久嗎?剛剛躺下還不到一個時辰,到底是否真的睡著還是個未知。亦或是昏迷得夠久了?
「非離,我們一共走了多少天?」
「四天四夜。」
「四天四夜了啊……」
花非離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里,我一句也沒有解釋過。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問。」
「公子……」
「到了現在,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說……」
「那麼,公子想說些什麼?」花非離輕輕地道,「不論公子說什麼,屬下都會認真地听。」柔柔的語調如和煦的春風。
「稱呼該改了,非離。」蕭蝶樓笑了笑,倏地提醒道。
「啊?」看著蕭蝶樓晶亮的雙眼,待短暫的愕然退去,花非離只覺得臉上的溫度驟然上升。
「你已經不再是聚蝶樓的月使,又何必自稱為‘屬下’。」
「屬下……」
「非離……」
聞言,花非離連忙改口,「我……」但終究是慢了一步。
半闔上眼瞼,揚起一絲淺笑,「我听到了。」蕭蝶樓很懂得把握時機地要挾道,「作為補償,就在‘蕭’或者‘蝶樓’中隨便挑一個吧。」
「啊?」
「我個人比較喜歡你喚我‘蕭’。」
「啊!」
「既然你沒有別的意見,那麼,就這樣定下來了。」蕭蝶樓不由分說地為猶在錯愕的花非離下了決定。
「啊?」什麼?!什麼時候定下了什麼?
「從現在起,你就喚我‘蕭’吧。」刺骨的寒氣透過了白裘,透過了層層衣物。緩緩地侵入身體內部。好冷!蕭蝶樓縮了縮身子。
「這個……這個……」終于消化了這一訊息,花非離只得任自己本來就不靈巧的舌頭打了個結,一時難解。遇到他,她冷靜的理智只能兵敗如山倒。
定定地看著神色略有些慌亂的花非離,他知道,她的慌亂只為他。淺淺地笑著,蕭蝶樓沒有多言,只是很自然伸出手去,順手拉下她遮臉的面紗。
身子下意識地往後傾,思緒終于平復下來的花非離很平靜。
溫柔的指尖撫過她布滿傷痕的臉,停留在新添的紅色傷疤上,「你體內的毒已經開始復發了。」蕭蝶樓亦平靜地陳述事實。
「是。」身子微顫,語氣波瀾不興。
「會沒命的,非離。」手中的動作沒有停,蕭蝶樓低低的聲音中听不出悲喜,「雖然我也一樣……」
「公子?!」心一悸,花非離猛地抬眼,眼里滿是藏也藏不住的紛亂。
「蕭。」
「啊?」
「叫我蕭。」神情一肅,蕭蝶樓對這點很是堅持地道。
咽下暗嘆,經過短暫的沉默,花非離終于啟雙唇,輕喚了一聲,「蕭。」
聲音很小亦很輕,卻清晰地傳到了蕭蝶樓的耳中。輕輕展顏,深邃的眼眸里跳動的是橘紅的火焰,干燥的木柴在離得很近的地方嗶嗶剝剝地燃著。
「你知道疏影嗎?」蕭蝶樓忽爾問道。
「……與我身中的暗香並稱奇毒之首……」眼里的紛亂緩緩沉澱,閃過一絲冷靜,「疏影?公子……」花非離驀然一驚。想到初識梅心時,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剛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公子時,念在口中的兩個字即為——
疏影!
一瞬間,她听到了自己體內還可以稱之為冷靜的弦斷掉的聲音。
難道……
「你……身中疏影?!」
「算是。」
「算是?」對這個模稜兩可,可以說極為詭異的回答,此時的花非離只有愕然以對。
「與非離中毒的情形正好相反。」蕭蝶樓略一沉吟,放開了咬住的下唇,「並不是有人想要我的命,而是為了能保住我的命。」
「保命?」毒,也能保命嗎?
「是那個該死的老頭下的黑手。」每每想到這一點,蕭蝶樓就會感到氣血上涌。
「老頭?」花非離忽然發現自己從混亂的大腦中,找不出任何頭緒。
「還有誰?」嘴一扁,蕭蝶樓萬分不屑地道,「就是你口中的長老——那個該死的老頭啦!」
「……」好,好不敬的稱呼!
甩掉因良好的禮教而忽然冒出來想法,花非離不解,「長老,他老人家為什麼這麼做?」而且,長老之所有會這麼做,一定有他的深意吧。
「保命嗎?」
「因為我有病,一種很嚴重的病……」身體很沉,四肢無力到連抬起都很費力,沒有了剛才的靈便,神志卻是意外地清醒,暗自慶幸之余,蕭蝶樓一直知道,「全靠疏影得以保我性命至今。算算時間,已有十年了吧……」
十年之期將滿。眉頭緩緩地顰起,蕭蝶樓不知道該如何把下面的話平靜地說出口,只得漸漸無言。
十年?
十年之後又如何?
花非離沒有追問。只有在這一刻,她恨起了自己聰慧的頭腦。如果……如果自己沒有理解他那句未完的話中之意該有多好。
閉了閉眼,花非離不禁問天、問地、問自己——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似淺啜的一杯香茗中,所品出的化也化不開的苦澀,漫開在心底。
是不是在做夢,誰能給她答案?
——她何時才會醒?
醒來以後,才發現窗外天色未明,紅燭淚垂,桌案上的賬薄、書冊、資料、信箋等等羅列,自己的工作沒有絲毫的減少。
頓時了悟,此身依然在焚心谷的溫泉碧水旁,隔著婉蜒二百里的蓮池上所籠的如紗氤氳,與清心小榭中清逸的身影遙遙相望。
風,穿透茅草,掃過臉頰,激起的是如針刺一般的痛。
「啪」的一聲脆響,燒焦的干柴在烈焰中折成兩段,整個塌了下去。隨著細小飛灰的揚起,火勢漸弱。
樹魅山影之後的天,不見星,不見月。沒有邊際的黑暗驟然壓了下來的同時,花非離咬緊下唇,心中一陣淒然,始終清楚地知道——
于寬廣的時空面前,此生如蜉蝣一般,在十丈紅軟里拼盡了力氣掙盡了一生,終究是命如朝露,太過于渺小。也,太過于短暫……
周身,是通體的寒。
拾起一截枯枝,投入篝火中。放手的一瞬間,尖銳的小刺劃破了指尖。花非離微微茫然地看著傷口泛紅,看著鮮血流下掌心,感受到的是無法忽略的刺痛,一直痛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