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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河邊草 第7頁

作者︰瓊瑤

「元凱啊!」靜芝又哭又笑的去搖著世緯,興奮得滿臉發亮。「你爹留你了!你知道你爹的,他就是這樣的臭脾氣……留都留了,還要說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但是,他留你了!他說出口了,他終于說出口了!你知道這對他是多困難的事……那麼,你,你,你也不走了,對不對?對不對?」她仰著臉,全心的期盼的面向著世緯,那已失明的雙目盛滿了淚,淚光閃爍。世緯覺得整個心髒都為她抽搐起來。

「是的!我不走了!」他輕聲說。環視一屋子沉痛而帶淚的面孔,他深抽了口氣,抬高了聲音。「嗨!既然不走了,我可不可以吃點東西呢?我餓了!」

「桂圓小米粥!」靜芝跳起身子來喊︰「雞片干絲湯!還有棗泥杏仁酥……都是你最愛吃的,我全準備著!月娘!快去廚房拿,別忘了!還有那袋新鮮核桃!」

就是這樣,世緯,青青和小草就在傅家莊暫時住下了。

第五章

一星期後,世緯的健康就完全恢復了。

走出元凱那間臥室,他有好幾天,都沉迷在傅家莊那典雅的庭園里,初次領略了江南園林的迷人之處。看到他們把形形色色的太湖名,堆砌成春夏秋冬的景致,使他嘆為觀止。小樓水榭,曲院回廊,都別有幽趣。和北方比起來,是截然不同的。北京的建築受故宮影響,比較富麗堂皇。南方的庭園,卻秀氣多了。一條小徑,兩枝修竹,幾葉芭蕉,十分的詩意。世緯尤其愛上了吟風閣朝東的一面牆,那牆上蔓生著常春藤,爬滿了整片牆壁,枝枝葉葉,重重疊疊的下垂著。每當風一吹過,每燈葉子都隨風飄動,起伏有致,像一大片綠色的波浪。在這片綠色波浪中,卻嵌著三扇小紅窗,窗欞雕著梅蘭竹菊的圖案,真是可愛極了。世緯實在想不透,在這麼美麗的庭園里,怎麼沒有醞釀出如詩如夢的故事,反而演出父子反目,生離死別的悲劇?

必于元凱的故事,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月娘斷斷續續的說給世緯他們三個听了。原來,元凱在十多年前,愛上了家里的丫頭漱蘭。這本是大家庭中很普通的事,如果元凱肯將漱蘭收來做小,大概也不至于引起大禍。但是,元凱念了很多書,又深受梁啟超「一夫一妻」制的影響,堅持要娶漱蘭為妻子。此事使振廷勃然大怒,說什麼也不允許,想盡辦法拆散兩人。據說,當時使用的手段非常激烈。元凱見無法和振廷溝通,竟帶著漱蘭私奔了。私奔還沒關系,他們兩個,居然跪到上海的一家教堂里,在神父的福證下,行了西式的婚禮。完婚之後,再把漱蘭帶回家來。振廷這一怒實在是非同小可,他把元凱和漱蘭,一齊趕出了家門,當時就措辭強烈,恩斷義絕。振廷說過︰「你可以死在外面,就是不許再回來!我傅振廷可以絕子絕孫,就是不能承認一個像你這樣不孝不義的兒子,從今以後,我沒有兒子!你也不姓傅!」

元凱就在那吟風閣外的廣場中,跪地向靜芝磕頭告別的。

「娘!從今以後,孩兒跟您就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了!原諒孩兒不孝!孩兒叩別娘!」

那天的靜芝,呼天搶地,哭得日月無光,卻無法阻止元凱的離去。這句話,竟成為元凱對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一年以後,漱蘭把元凱的靈柩送回來了。

「靈柩?」世緯震動的看著月娘。「他怎麼會死呢?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月娘面色淒然,眼中凝聚著淚。「死的時候,才只有二十三歲。靈柩送來那天,你們信嗎?竟是老爺四十五歲的壽誕。在賓客盈門中,漱蘭一身縞素,伏地不起,靈柩砰然落地,滿座賓客,人人變色。可憐的老爺和太太,這種打擊,怎麼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老爺不相信那里面躺著的是少爺,下令開棺,棺蓋一打開,少爺赫然躺在里面……太太,太太就昏死過去。從此以後,太太不許人說元凱死了,她拒絕這個事實,早也哭,晚也哭,眼楮哭瞎了,神志也迷糊了!她寧願相信元凱活在外面,不願相信他被送回來了!」月娘看著世緯。「這就是為什麼你說了句你是陌生人,太太就更加認定你是元凱的原因,這‘陌生人’三個字,對太太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太深了!」

原來如此!世緯吸了口氣。

「可是,那元凱正當年輕力壯,怎麼會突然死掉呢?」他問。「他是病死的,詳細情形,我們都弄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漱蘭,窮途潦倒,貧病交迫。這也是太太無法原諒老爺的地方,元凱走的時候,兩袖清風,什麼都沒有帶。他是這種家庭里養大的孩子,平時都是丫頭佣人伺候著的,他幾時受過生活上的苦!」「漱蘭呢?」青青追著問︰「她去了什麼地方?她現在在哪里?」月娘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走了!」半晌以後,她才沉思的說︰「傅家的女人都很慘。漱蘭把靈柩送來那天,大概已經不想活了。她那副樣子,分明三魂六魄,都已跟著元凱去了。偏偏老爺在悲憤得快發瘋的情況下,對漱蘭痛罵不停。漱蘭听著听著,就一頭對棺木撞了去,差點就撞死了!你們不知道,那個場面有多麼慘!幸好漱蘭的娘朱嫂陪了她來的,朱嫂哭著,抱著,求著,拖著……把漱蘭帶走了!」她頓了頓,眼神深幽。「從此,我們誰也沒見過漱蘭。十年了!漱蘭是生是死,我們都不知道了!」

筆事說完了。一時之間,世緯、青青、月娘、小草四人都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窗外,暮色正緩緩的罩下來,黃昏的余暉,把一樹的陰影,投射在雕花的地磚上,有一種淒涼而神秘的美。世緯看著月娘,直覺的感到,她對于這個故事,多少還有些保留。「你呢?」他忍不住問。「我听你談吐不俗,不像個伺候人的人,你在傅家是……」「我嗎?」月娘臉色一暗,微微的怔了怔。「我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她嘆了口氣。「我也是好家庭的女兒,和傅家沾了一點親,只是我家早就敗落了,我爹把我許配給了一個比我小八歲的丈夫。我們家鄉常常把女兒嫁給小丈夫,說不好听,就是賣過去了。我十六歲嫁過去,丈夫才八歲,挨了四年,丈夫才十二歲,居然出天花就死了!夫家說我不祥,克死了丈夫,趕我回娘家,我爹那時已去世了,娘家沒人肯收留我,我舉目無親,就投到傅家來,太太收留了我……待我挺好挺好的,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伺候著太太。我來傅家,已經十二年了呢!暗家所有的事,我都一件一件看著它發生的。說起來,太太對我有恩,所以,有時候……她就是對我發發脾氣……我也就忍了!」短短的幾句話,道盡了一個女人的滄桑。世緯對月娘,不禁油然起敬。從月娘身上,就聯想到青青,從大紅花轎上逃走的青青。中國的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將永遠在悲劇中輪回。青青的逃婚,實在是勇敢極了,正確極了。想到這兒,他就對青青看去,青青仍然沉溺在月娘所述說的故事里,滿臉戚然,滿眼哀切。

「世緯!」她忽然就回頭對世緯正色說︰「你不可以再那麼絕情了!老太太叫你幾聲兒子,你又不會少一塊肉,有人把你當兒子一樣疼著,有什麼不好?以後,你再也不要動不動就說要走,來威脅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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