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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夢 第26頁

作者︰瓊瑤

「說得好!」胡全暴怒的說︰「你滿腦子全是幼稚荒唐的夢想,沒有錢,靠歡笑和愛情能生活嗎?好吧!你馬上給我滾,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再回來!你就給我死在外邊!」

「她會活著,而且會活得很快樂!」孟瑋堅定的說,一面轉頭對胡茵茵說︰「茵茵,你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你別懊悔!」「爸爸!」胡茵茵用同樣的口氣說︰「我永不後悔!」

「那麼滾,立刻滾!記住,茵茵,你走出了這個大門,就別想再走回來!」「放心,爸爸,我死在外面也不回來!」

五分鐘後,胡茵茵從里面出來,她穿著件白上衣,黑長褲,披著一件灰色的夾大衣,樸素得像個農家女,她把手里的馬鞭鄭重的放在父親的面前,說︰

「從此,神鞭公主死去了,另一個女人將接替她愉快的生活下去!」她把手伸給孟瑋,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沒有帶任何一樣東西,堅定不移的跟著孟瑋走出胡家的大廈。胡全木然的站在客廳里,凝肅的望著這兩個年輕人走出去。那條被胡茵茵用慣了的馬鞭,靜靜的躺在地上,反射著冷冷的光。

杭州。在西湖邊,清波門附近,有一棟小小的木造房子,原先,應該是一棟小巧精致的雅人居處,而今,由于年久失修,早已破爛不堪了。房子原有七八間,現在只整理出三間來,一間做了孟瑋夫婦的臥室,一間稍稍清爽一些的,勉強算是客廳,另一間成了孟瑋的畫室。最初,孟瑋把胡茵茵帶到這兒來的時候,這里是門歪窗倒,院子里雜草叢生,野兔和田鼠築巢而居,荒草積藤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室內更是灰塵滿布,蛛網密結。孟瑋曾苦笑的說︰

「幾年沒有回來,房子就變成這樣了。茵茵,這是我唯一的財產,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胡茵茵打量著屋子,微笑的說︰

「能有片瓦聊蔽風雨,就很不錯了,何況還有這樣一棟房子,讓我們把它整理起來,它會成為我們的皇宮。」

整理的工作進行得很慢,茵茵雖有吃苦的決心,卻連割草都不會。但她一語不發,費了將近一星期,總算把滿院的荒草除盡了。室內的家具,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蟻所毀,他們勉強拼拼湊湊,整理出三間房間來,茵茵用毛巾包頭,效仿農家女的樣子穿短衣褲子,挽著褲腳,爬高下低,抹拭灰塵,又親自糊窗紙。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的倒在床上,不能動彈。孟瑋撫模著她,嘆口氣說︰

「茵茵,你跟著我吃苦,我知道,你從沒做過這些粗事,你怎麼能做呢?」「如果別的女人能做,我為什麼不能做呢?」茵茵說。

孟瑋握著她的手,她手上全是傷痕,菜刀割傷的、荊棘刺傷的、熱油燙傷的……比比皆是。孟瑋吻著這手,眼淚流到她的手上,他堅決的說︰

「我要想辦法改善這種生活,無論如何,要想辦法雇一個老媽子,你不能再做這些粗事了。」

「老媽子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茵茵說︰「瑋,你只管畫你的畫,家務事你別管。」

「看到你吃苦,我于心不安。」

「我是決心跟你來吃苦的,不是嗎?」

「茵茵,告訴我,你在家里的時候、私人的丫頭有幾個?」

茵茵不響,半天才說︰

「你說什麼?」「我問你,你在神鞭公主的時代,有幾個丫頭伺候你?」

茵茵停了一會兒說︰「我不認得什麼神鞭公主,我只知道有一個胡茵茵,她是孟瑋的太太,她沒有丫頭,她將伺候她的丈夫,使他成功。」

「茵茵!」孟瑋叫,熱烈的吻住她。「茵茵,我怎麼報答你這一份愛?」「給我相等的愛。」.「不!傍你更多更多。」

「不可能更多了。」茵茵用手攬住孟瑋的脖子︰「我給你的已經是極限的數字了。」深夜,西湖波平如鏡,繁星滿天,兩人並倚在窗下數星星。清晨,茵茵卻披衣而起,悄悄的溜下床來,不敢驚動孟瑋,獨自走進廚房里。隔日的疲勞猶在,四肢酸痛,眼皮沉重,她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來,走到灶邊,把木柴送進灶孔里,燃著了火,鼓著嘴拚命吹,濃煙彌漫全室,她嗆咳著沖到廚房門口去透氣,又怕火滅了,再折回來猛吹。火終于在一段奮斗之後燃了起來,她淘了米,放在灶上煮稀飯,自己倚在灶邊打盹,一面按時向灶孔里添柴。疲倦襲擊著她,她昏沉欲睡,直到「嗤」的一陣響,才發現稀飯開了,米湯正溢出鍋外,幾乎撲滅了爐火,她跳起來,手忙腳亂的揭開鍋蓋,沒提防一股蒸氣直撲上來,手被燙了,鍋蓋掉在地下,發出一聲巨響,她握著被燙的手,走到廚房門口,把受傷的手放進嘴里餃著,一面對著那熊熊的火發怔。孟瑋沖了過來,緊張的問︰「怎麼回事?」「沒什麼。」茵茵掩飾的把手藏到身後去。

「燙著了嗎?」孟瑋問。

「沒有。」「給我看!」茵茵伸出手來,手上紅了一大片,孟瑋說︰

「擦點油吧,我等會兒去買一盒治燙傷的藥來。」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間,一陣飯焦味撲鼻而來,茵茵喊了一聲︰「糟糕!」把飯鍋端下來一看,已經全燒焦了,孟瑋說︰

「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這麼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昨天的稀飯水放得太多,變成在一鍋米湯里撈米粒,今天又太少了,連煮一個稀飯都這麼困難!」茵茵沮喪的說,有點兒眼淚汪汪。「慢慢來,一切都只是經驗問題,慢慢的就好了。」孟瑋安慰的說,但是,離開廚房後,他搖搖頭,下決心的自語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讓她這樣下去,她是不該困于廚房之中的!」這天起,孟瑋開始四出謀事,但是,一連一星期,卻找不到一個能糊口的工作。而米缸里糧食日少,家用越來越拮據,茵茵努力學習著做一切的事,但她很快的憔悴消瘦下去。孟瑋一直怕這朵溫室的花被他移植後會枯萎,而今,他眼看著她日益憔悴,不禁心驚肉跳。他勸她休息,但她固執的操勞如故。一個月之後,他依然沒有找到適合的工作,茵茵說︰

「你是個畫家,你的天才會被人賞識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干脆畫上一百張畫,開一個畫展,只要有人欣賞你,那麼,你就很可以靠賣畫為生了。」

孟瑋采取了茵茵的意見,他們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著畫架出外寫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務,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幾淨,井井有條。他們的菜錢已降低到最低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腌蘿卜為生,吃得孟瑋倒足胃口,他不用問,也知道茵茵是食不下咽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下搓洗衣服,或埋在廚房的油煙之中做飯,他就感到內心絞痛,但又無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時他想幫她的忙,她卻堅決的說︰「不!你去畫你的畫!別管我,我做得很好!」

于是,咬咬牙,他又去開始一張新畫。

這年夏天,他的畫展終于展出了。可是,卻完全失敗了。他既無社會關系,又無地位身分,再者,畫的程度也不足以驚世,結果卻失敗得慘不忍睹。沒有一個人給予好評,賣出的幾張畫得來的錢不足以彌補開畫展所背下的虧空。這失敗打擊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強作歡顏來鼓勵他,可是,一天夜里,他听到她在床里暗暗飲泣,他伸手去模她,一接觸之間,才發現往日的豐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驚,從床上坐起來,渾身全是冷汗,一個念頭閃電般在他腦子里穿過︰「我在謀殺她!她要為我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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