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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太匆匆 第9頁

作者︰瓊瑤

很晚他才回到台北,想起今天竟沒有打電話給鴕鴕,沒有約她出來,沒有送她去上課。但是,想必,她一定了解,是她叫方克梅來警告他的。鴕鴕,一個發音而已。你怎能想擁有一個抽象的發音?他在花盆底下模到自己的鑰匙,打開房門,進去了,說不出有多疲倦,說不出有多落寞,說不出有多孤寂。一屋子冷冷的空曠迎接著他。他把自己投身在床上,和衣躺在那兒,想像徐業平和方克梅曾利用這兒溫存過。屬于他的溫存呢?不,鴕鴕是乖孩子,是不能冒犯的,是那麼矜持那麼保守的,他甚至不敢吻她第二次……不,鴕鴕沒有存在過,鴕鴕只是一個發音而已。模模糊糊的,他睡著了。

模模糊糊的,他做夢了。

他夢到有個小仙女打開了他的房門,輕輕悄悄的飄然而入。他夢到小仙女停在他的床前,低頭凝視他。他夢到小仙女伸手輕觸他的面頰,拭去那面頰上不自禁流出的淚珠。他夢到小仙女拉開一床棉被,輕輕輕輕的去蓋住他那不勝寒瑟的軀體……他突然醒了。睜開眼楮他一眼就看到了鴕鴕,不是夢,是真的。她正站在那兒,拉開棉被蓋住他。他這才想起,他給過鴕鴕一副房門鑰匙,以備她要來而他不在家時用的。是她,她來了!她真的來了!他睜大眼楮看她,她的面頰白白的,嘴唇上沒有血色,兩眼卻又紅又腫。她哭過了,為什麼呢?誰把她弄哭了?那該死的家伙!那該死的讓鴕鴕流淚的家伙!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那凍得冷冷的小手在他掌心中輕顫著,她瞅著他,那樣無助的瞅著他,兩行淚珠就骨碌碌的從她那大理石般的面頰上滾落下來了。該死!是誰把她弄哭了?是誰把她弄哭了?「鴕鴕。」他輕喊,聲音啞啞的,都是在「世外桃源」吹冷風吹啞的。「鴕鴕,」他再喊︰「你不要哭,如果你哭了,我也會掉眼淚的。」她一下子就在床前跪下來了,她用手指撫摩著他的眼楮他的睫毛,他濕濕的面頰。「傻瓜!」她嗚咽著說︰「是你先哭的。你在睡夢里就哭了。」更多的淚珠從她面頰上滾落,她用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頭,低聲喊了出來。「原諒我!韓青!我不要你傷心的!我最怕最怕的就是讓你傷心的!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為什麼他的心如此跳動,為什麼他的眼眶如此漲熱,為什麼他的喉嚨如此哽痛,為什麼他的神志如此昏沉?為什麼他的鴕鴕哭得這樣慘兮兮?他伸手去模她的臉,她的頭立刻俯了下來,她的唇忽然就蓋在他的唇上了。

要命!又開始天旋地轉了。又開始全心震撼了。又開始什麼都不知道了。又開始接觸到天國、世界、無限、和永恆了。

第六章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他們幾乎又天天見面了,即使不見面,他們也會互通一個電話,听听對方的聲音。韓青始終沒有問過她,關于那個海洋學院的學生的事,她也絕口不提。可是,韓青知道她的時間是很多的,輔仁夜校的課從晚間六點四十分開始上到十一點十分,她不見得每天都有課,偶爾也可以蹺課一下,然後,漫長的白天都是她自己的。他只能在早晨九點半和她通個電話,因為她說︰

「那時候才能自由說話,媽媽去買菜了,爸爸去上班了,老二、小三、小四都去念書了,家里只有我。」

他沒想過是不是該在她的家庭里露露面。徐業平在「世外桃源」的一篇話深深的影響了他。使他突然就變得那麼不敢去面對未來了。是的,未來是一條好漫長的路,要念完大學四年,要服完兵役兩年,再「開始」自己的事業,如果能順利找到工作,安定下來,可能又要一兩年,屈指一算,五、六年橫亙在前面,五、六年,五、六年間可以有多大的變化!他連五、六個月都沒把握,因為,袁嘉佩那漫長的白天,並不都是交給他的。他也曾試探的問過她︰

「昨天下午你去了哪里?」

或者是︰「今天下午我幫你查字典,你不要在外面亂跑了,好嗎?當心又弄個胃痛什麼的!」

她的「胃」是她身體中最嬌弱的一環,吃冷的會痛,吃辣的會痛,吃難消化的東西也會痛。但是,她偏偏來得愛吃冰、愛吃辣、愛吃牛肉干和豆腐干。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胃痛發作,是在「金國西餐廳」,剛吃完一客「黑胡椒牛排」,她就捧著胃癱在那座位上了。她咬緊牙關,沒有說一個「痛」字,可是,臉色白得就像一張紙,汗珠一粒粒從她額上冒出來。把他完全嚇傻了。他捉住她的手,發現她整個人都是僵硬的;肌肉全繃得緊緊的,手心里也都是汗,她用手指掐著他,指頭都陷進他的手臂里。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覺告訴他,非送醫院不可。但她死抓著他,不許他去叫計程車,一疊連聲的說︰「不要小題大作!馬上就會好!馬上,馬上,馬上就會好!」

「可是,你是怎麼了?」他結舌的問︰「怎麼會痛成這樣子?怎麼會?」「只是胃不好。」她吸著氣,想要微笑,那笑容沒成型就在唇邊僵住了。「你不要急成這樣好不好?」她反而安慰起他來了。「我這是老毛病,痛也痛了二十年了,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沒看過醫生嗎?」「看過呀!」她疼痛漸消,嘴上就涌出笑容來了,雖然那臉色依舊白得像大理石,嘴唇依然毫無血色。「醫生說沒什麼,大概是神經痛吧,你知道我這個人是有點神經質的。而且,女孩子嘛,偶爾有點心痛胃痛頭痛的,才來得嬌弱和吸引人呀!所以,西施會捧心,我這東施也就學著捧捧胃呀!」

她居然還能開玩笑,韓青已快為她急死了。

「你必須去徹底檢查,」他堅決的說︰「這樣痛一定有原因,神經痛不會讓你冷汗都痛出來了。改天,我帶你去照X光!」

「你少多事了!我生平最怕就是看醫生,我告訴你,我只是太貪吃了,消化不良而已,你去幫我買包綠色胃藥來,就好了!」他為她買了胃藥,從此,這胃藥他就每天帶著,一買就買一大盒。每次他們吃完飯,他就強迫性的喂她一包胃藥,管她痛還是不痛。她對他這種作風頗不耐煩,總嫌他多此一舉。但她也順著他,去吃那包胃藥,即使如此,她還是偶爾會犯犯胃病。每次犯胃病,韓青就覺得自己是天下最無能最無用的人,因為他只能徒勞的看著她,卻不知該如何減輕她的痛苦。午夜夢回,他不止一次在日記上瘋狂的寫著︰

「上帝,如果你存在。我不敢要求你讓她不痛,但是,讓我代她痛吧!我是如此強壯,可以承擔痛楚,她已如此瘦弱,何堪再有病痛?」

上帝遠在天上,人類的難題太多了,顯然上帝忽略了他的祈禱,因為每次痛的仍然是她而不是他。

韓青不敢追問海洋學院那學生的事,他只敢旁敲側擊,對于他這一手,袁嘉佩顯然很煩惱,她會忽然間就整個人都武裝起來︰「如果你希望我們的友誼長久維持下去,最好不要太干涉我的生活,也不要追問我什麼。算算看,我們認識的時間才那麼短,我們對未來,都還是懵懂無知的。韓青,你一定要真正認清楚我,在你真正認清楚我以前,不要輕言愛字,不要輕言未來,不要對我要求允諾,也不要對我來什麼海誓山盟,否則,你會把我嚇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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