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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滿天 第17頁

作者︰瓊瑤

于是,喬書培再摔了摔頭,在那個三月的末梢,他試圖甩掉他的過去。踏著落日的余暉,他大踏步的回到了家里。

家,一如往日,簡單,清苦,卻充滿了書香。父親有顏回精神,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喬雲峰用寵愛的眼光望著兒子,不管怎樣,他這一生雖然談不上一點點成就,他畢竟帶大了這個兒子!這個茁壯的、漂亮的、優秀的、卓越的兒子!人,一旦進入老年,對下一輩的寵愛,居然會如此強烈!強烈得近乎依賴了。

「去拜訪了你的老朋友嗎?」喬雲峰問。

他深思了一下。「是的。」他微喟著說。

「大家的變化都很多嗎?」

「不。」他遲疑的。「我的變化比較多。」

喬雲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是的,這是個簡單的、單純的、寧靜的小海港,大家永遠過著守舊而近乎保守的生活,對個台北的大學生來說,「距離」會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

「你在大學里……」他忍耐不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從他一回家,他就想問的問題︰「有沒有交到女朋友?」

喬書培抬起眼楮,讀出了父親眼底的期待和關懷。

「有個中文系的女同學,」他靜靜的說,帶著種深思的表情。「大家還很談得來,不知道算不算是女朋友。」

「哦?」喬雲峰更關心了。「她叫什麼名字?」

「她姓蘇,名字叫燕青,小燕子的燕,青顏色的青。也是大學一年級。」「蘇燕青,」喬雲峰微笑起來。「滿好听的名字。她家住台北嗎?」「是的,她父親是個大學教授,在輔大教中國文學,她母親也是學教育的,在教中學。」

「哦,」喬雲峰的微笑加深了,笑容填滿在每條皺紋里。「你見過她父母?」他不經心似的問。

「去她家吃過幾次飯。」他也不經心似的答。「他們知道我家不住在台北,對我比較照顧一些。」他抬起眼楮,注視著父親。「你知道學教育的人,他們把所有年輕人都看成自己的子女一樣。」喬雲峰笑了。「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他們對你並沒有另眼相看?」他笑著問。「我沒有什麼意思,」喬書培也笑著,心底,有層迷惘的隱痛在擴大,那隱痛像一張大網,把他整個罩在里面。「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只是同學而已。我想,我才讀大一,談這個問題,還是太早了。何況,蘇燕青是中文系的寵兒,追她的人大有人在,我──並不屬于其中的一個。」

喬雲峰深深的注視著書培,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到兒子面前,他把手緊緊的壓在書培的肩上,沉摯的,了解的,語重心長的說︰「書培,你該把過去那一段情忘掉了,答應我把它忘記!否則,你會作繭自縛,終生不能獲得快樂。要知道,人生許多機會,許多幸福的機會,都是稍縱即逝的。你很可能輕易就放掉了到手的幸福,以後,你再後悔就來不及了。書培,你答應我,不要讓以前的事情,成為你以後幸福的絆腳石,好嗎?」喬書培看著父親,看了好久好久,終于,他毅然的一摔頭,站起身來,粗聲說︰「我知道,我統統知道。今天下午,我已經把過去埋葬掉了。你放心,回台北後,我會重新開始!」

喬雲峰眼底一片喜悅。

四月初,帶著份壯士已斷腕的情緒,帶著份「重活一遍」的決心,喬書培回到了學校里。春假過去了,等于又一個春天過去了。喬書培上課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新開始,一切要重新爭取,新的生活里沒有「殷采芹」的名字。采芹,她被木麻黃的葉子掃掉了,被海浪卷走了,被海風吹散了。

于是,這天下課後,他和蘇燕青去看了場電影,又到「甜心」去吃豆漿油條。燕青的臉圓圓的,有對小酒渦,長得相當甜。她喜歡穿件格子襯衫,穿條牛仔褲,打扮得像個小男生。某些時候,她也確實像個小男生,滿頭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一對慧黠而調皮的眸子,嘴里總是輕快的哼著歌,要不然就嚼著口香糖。她是活潑的,明朗的,愛笑的,而又美麗逗人的。這天,他們看了場「仙人掌花」,是英格麗褒曼東山復起的片子,另一個女星是歌蒂韓。他們在吃豆漿油條的時候,兩個人就不停的討論著劇情。蘇燕青不停的吃,她已經吃了一碗甜豆腦,又吃了一碗咸豆漿,再吃了兩根油茶,一個燒餅……現在,她又在叫著了︰

「我真想吃隔壁牛肉面大王的紅油抄手!」

「你只是‘想’吧?」喬書培問︰「我不相信你還吃得下去!」

「不相信?」燕青挑起了眉毛,招手就叫住了伙計。「你能不能幫我去隔壁叫一碗紅油抄手,送到這兒來?」

「可以!可以!」伙計走了。燕青沖著他笑。

「你看吧,我說吃就吃!」

「很好,你盡避吃!」喬書培笑著說︰「總有一天,你會胖得像只河馬!」「河馬?」燕青又挑挑眉毛,又望望他,又噘噘嘴唇︰「你在嚇唬我,那里有人會胖得像河馬!」

「我就認識一個女人,胖得像河馬,丑極了。」

「哦,」燕青咽了口口水。「真的像河馬嗎?」

「真的像。」他一本正經的。

紅油抄手送來了,燕青瞪著那碗發怔,拿起筷子,她悄眼看喬書培。「你是不是怕我吃太多,你付不出帳來?」她問。

「你吃豆漿油條,紅油抄手,還吃不垮我!」喬書培笑了。「只要你不鬧著吃牛排就好了。何況,如果我真付不出帳,你小姐也得自己付。」「那麼,」燕青端起碗來。「我吃了哦?」

「吃呀,沒人叫你不吃呀!」

燕青看了看那碗油膩膩的抄手,辣椒味香噴噴的。她驟然把碗放回桌子上,瞪著喬書培︰

「你認識的那個河馬,有多少歲?」

「大概……四、五十歲吧!」喬書培有些恍惚。河馬、畢業典禮、展覽會、采芹……他重重的一摔頭。

「哎!那麼老呀!」燕青如釋重負的喊︰「管他呢?二十年以後,管他是像河馬還是大象呢!」她唏哩呼嚕的吃起紅油抄手來,邊吃邊眉飛色舞的說︰「我告訴你吧,女人活過三十五歲就沒意思了,你瞧,那個陰溝里的飽鰻啊,以前美得像仙女一樣……」「陰溝里的什麼?」他听不懂。

「英格麗褒曼呀!傻瓜!」燕青喊。

「噢!」「你記得戰地鐘聲里的英格麗褒曼嗎?」燕青收住了笑,正色說︰「剪得滿頭短短的頭發,像個小男孩子,抱著馬肚子和馬說話,禱告上帝保佑她的賈利古柏,那樣子真美極了,可愛極了。但是,今天仙人掌花里的她,所有風韻都給歌蒂韓搶走了。所以,女人是不能老的。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紅顏老去,年華不再更悲哀的事了。我看愚人船里的費雯麗,也有這種感覺,歲月不饒人,再美麗的女人也禁不起時間的考驗。所以,我奉勸天下的女明星,如果老了,千萬別再東山復出!」

「照你這麼說,」喬書培有些失笑的說︰「女人老了怎麼辦呢?」「所以,」燕青忽然變得一本正經起來,她那小臉顯得少有的莊重和嚴肅,眼珠黑溜溜的盯著喬書培。「越美麗的女人越悲哀,美麗的女人常常以為僅憑美麗就可以征服全世界,殊不知美麗是很殘忍很可怕的東西,因為它一定會消失,會老去,世界上沒有永遠開放的花朵。」她歪著頭,把手指插在短發中,那深思的眸子里滿蘊著智慧。「一個聰明的女人,要懂得充實自己,懂得去吸收知識,懂得去了解人生……于是,一旦老去以後,雖不能再像花一樣的明艷,還可以像樹一樣的長青。」喬書培注視著她,有些眩惑,有些震動,有些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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