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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兒在林梢 第44頁

作者︰瓊瑤

她終于到了機場,從不知道機場里會有這麼多人。接客的,送客的。人擠著人,人疊著人。到處都是閃光燈,到處都是花環。送行者哭哭啼啼,接人者哈哈嘻嘻。只有她,孤零零的,穿梭在人群之中,沒人啼哭,也沒人嘻笑。半年多前,她是這樣孤單單的來;她半年多以後,也是這樣孤單單的走。來也沒人關心,走也沒人留戀。她心中淒苦,淒苦得已經近乎麻木,連天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故,已經使她的頭腦開始糊里糊涂了。何況,這機場的人那麼多,空氣那麼壞,她覺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終于,她穿過了重重人海,來到櫃台前面。打開皮包,她拿出護照、機票、黃皮書,開始辦手續,剛剛把東西都放在櫃台上,忽然,有只手臂橫在櫃台前,攔住了她,她一驚,抬起頭來,眼光所觸,居然是那年輕的,充滿了活力的江浩!她的心狂跳了一陣,弟弟來了,哥哥呢?她很快的四面掃了一眼,人擠著人,人疊著人,沒有江淮。江浩盯著她,眼珠亮晶晶的。「預備就這樣走了?」江浩問︰「連一聲再見都不說?是不是太沒有人情味了?」「對不起。」倉促中,她仍然只想得出這三個字。「我對你非常非常抱歉。」江浩挑了挑眉毛,聳了聳肩,表情十分古怪。他拿起她放在櫃台上的證件,問︰「幾點的飛機?」「四點。」「現在才兩點一刻,你還有時間。」他說︰「去咖啡廳坐十分鐘,我請你喝杯咖啡,最起碼,大家好聚好散。在你走以前,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她身不由己的跟他走上了二樓,到了圓山附設的餐廳里。她一直有句話想問︰「你哥哥好嗎?」但是,卻怎樣都問不出口,他既然沒來,一切也都很明顯了,他恨她!她當初,懷著自己的仇恨而來,如今,卻要懷著別人的仇恨而去。人類的故事,多麼復雜,多麼難以預料!

在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里,他們坐了下來。她心不在焉的玩弄著自己的護照和機票,心里有些隱約的明白,江浩可能來意不善。一個被捉弄了的孩子,有權在她離去前給她一點侮辱。她那樣意志消沉,那樣心灰意冷,那樣萬念全灰……她準備接受一切打擊,決不還手。

叫了兩杯咖啡,江浩慢慢的開了口︰

「我該怎麼稱呼你?陶小姐?還是曉霜?」

來了。她想。她默然不語,眼光迷蒙的看著咖啡杯,一臉忍耐的,準備接受打擊的,逆來順受的表情。

「好吧!」江浩深吸了口氣︰「我只好含混著,根本不稱呼你什麼,希望將來能有比較合理的稱呼來稱呼你!」他喝了一口咖啡。「你的飛機快起飛了,我們能談話的時間不多,我只能長話短說。讓我告訴你,我這一生,從沒有被人捉弄得這麼慘,我真希望你別走,好給我報復的機會。我想過幾百種如何報復你的方法,但是,都有缺點,都無法成立。于是,我忽發奇想,你欠了我債,你應該還,我不能這樣簡單的放你走!」

她被動的望著他,一臉的孤獨,迷茫,和無奈。

「你說吧,要我怎麼還這筆債!」

「你曾經為我塑造過一個林曉霜,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種典型?既然你如此了解我的需要和渴求,那麼,你有義務幫我在真實的人生里,去物色一個林曉霜!」

「我不懂。」她困惑的說。

「你不懂?」他挑起眉毛,粗魯的嚷︰「每一個當嫂嫂的人,都有義務幫小叔去物朋友!尤其是你!」

她睜大了眼楮,臉色變白了,呼吸急促了,她結舌的,口吃的,吞吞吐吐的說︰「你……你……你說什麼?」

江浩忽然從桌子底下,拿出一件東西,推到她面前,說︰

「我們找了鎖匠,去偷你的公寓,你似乎忘記帶走一件東西,我給你送來了!」她看過去,是那對水晶玻璃的雁子!母雁子舒服的倚在巢中,公雁子正體貼的幫她刷著羽毛,一對雁子親親熱熱的依偎著。她驟然眼眶濕潤,淚水把整個視線都模糊了,她透過淚霧,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那對雁兒,只覺得氣塞喉堵。她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不能說話了,她用雙手撫順那雁子,淚珠成串的滾落了下來,她找不到化妝紙,只能用衣袖去擦眼淚。于是,對方遞來了一條干淨的大手帕,低沉的說︰

「擦干你的眼淚,不許再哭了!兩天以來,你已經流了太多眼淚!以後,你該笑而不該哭!」

是誰在說話?江浩嗎?這卻不是江浩的聲音啊!她迅速的抬起頭來,對面坐著的,誰說是江浩?那是江淮!江浩早已不知何時已經走掉了,那是江淮!她想過一千遍,念過一千遍,盼過一千遍……的江淮!奇跡畢竟來了!她閃動著睫毛,張著嘴,想說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感到眼淚發瘋般的涌出眼眶,發瘋般的在面頰上奔流,她握著那條大手帕,卻震動得連擦眼淚都忘了。她只是含淚瞅著他,不信任的,狂喜的,又要哭又要笑的瞅著他。江淮深深的凝視著她,表面的安靜卻掩飾不住聲音里的激情︰

「我和你捉了一整天的迷藏,早上,我和江浩趕到你的公寓,沒人開門,我們找了鎖匠,開門進去,發現你什麼都沒帶,卻找不到你的機票和護照,我當時血液都冷了。我們趕到機場,查每一班出境班機的名單,沒有你的名字。中午,我到了碧槐的墓前,發現了日記本的殘骸和滿墓的蒲公英花。然後,我趕到心韻,老板娘說你剛走。我再飛車來機場。幸好,我先安排了江浩守在這兒,預防你溜掉……」他的眼光直看到她的眼楮深處去,聲音變得又低柔又文雅,充滿了深深的、切切的柔情︰「真要走?真忍心走?真有決心走?真能毫無留戀的走?」她答不出話來,眼淚把什麼都封鎖了,把什麼都蒙蔽了。她用那大手帕擦著眼楮,擤著鼻涕,覺得自己哭得像個小傻瓜。然後,他忽然遞過來一張卡片,對折著像放在餐桌上的菜單。她以為他要她吃東西,她搖頭,還是哭。他把那卡片更近的推到她面前,于是,她驟然發現,那是張白色的卡片,上面用簽字筆潦草的畫著一只雁子在天上飛,有條線從這雁子身上通下來,另一只雁子站在巢中,正在用嘴緊拉住這條線。在這張圖旁邊,他龍飛鳳舞般的寫著幾行字︰

「問雁兒,你為何流浪?

問雁兒,你為何飛翔?

問雁兒,你可願留下?

問雁兒,你可願成雙?

我想用柔情萬丈,為你築愛的宮牆,卻怕這小小窩巢,成不了你的天堂!我願在你的身旁,為你遮雨露風霜,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痴狂!」

她捧起了這張卡片,狂歡漲滿了她的胸懷,但是,她的淚水似乎更多了。她反復的讀著那句子,反覆的看著那草圖。不知怎的,只是想哭。淚水像泉水般不停的涌出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怎麼?」他說,聲音也是沙啞而哽塞的。「你什麼話都不說嗎?你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

「我……我……」她抽噎著︰「我想說,但是不敢說。」

「為什麼?」「我……我……怕你以為……以為是台詞!」

「說吧!」他鼓勵的。「我願意冒險。」

「我……我……」她囁嚅著。「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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